《上海风云1911》：政权结构中的实力与较量之二

　　光复争功，谁来当都督

　　11月6日下午，上海起义的骨干们在上海小东门大街旧海防厅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内容即推选沪军都督。参加者有记者数十名，商团各单位负责人，还有起义将领等。李英石最初就是被李平书等参与起义的将领所推选的人选。他们认为李英石领导辛亥年上海革命胜利，劳苦功高。

　　李平书提名李英石后，获得一片赞同声。眼看此议就要被通过，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那声音在问，选李英石为都督，那陈其美如何安排？李平书说，陈其美可以做军政长。

　　不行，那人断然表示反对。随即此人啪地一下一把枪亮在了会议桌上。这样的场景，前面引述的贾粟香的回忆文字中已有所见。显然，这人是铁了心要把陈其美推上沪军都督这把交椅。但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威逼和要挟，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注定了这一行为的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会掀起一番风波。贾粟香回忆文字中描述那个不速之客说的“陈其美昨天吃过大苦头，现在给他一个军政长，太不公平，不足以响应起义。……应该组织都督府，要陈其美做都督”，“没有人反对，大家一拍手，事情就停当了”。但无论怎么看，当时情形远非如此轻松。最初“大家听了都不响”，这沉默的大多数，其实就是大家的不语之语，一种无声反对。至于接着“没有人反对”，并且“拍手”，显然都震慑于那个人的威吓和他拍在桌上的那把手枪的缘故。那个拍枪威吓大家的“不速之客”，就是刘福标。

　　有史料记载，在有人拥陈为沪军都督时，多数绅商和军警代表如李平书一样认为李显谟（英石）“统率义军，英勇作战，功高任重，威信较高”，更有资格当选。此时有人拔枪力挺陈其美，称陈冒死闯制造局，立了头功。挺李派毫不示弱，也拔枪，说陈进入制造局即遭拘禁，制造局显见是李显谟（英石）指挥攻克的。就在这时，刘福标突然举起一颗手榴弹，高喊道，“都督非陈君莫属，倘有异议，请饷吾弹！”这才使得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也有史料记载，在众人推选李英石，眼看就要通过之际，不料陈英士（其美）袖出事先拟就之都督府名单，自任都督，任李英石为参谋，群情大哗，认为陈英士仅一访员（即记者）而已，并无军事知识，不克担重任，坚持推举李英石为都督。陈英士随身保镖刘福彪（标）突然持手榴弹威胁与议人士抢夺都督，李燮和代表亦疾趋而出，会议无结果，致成僵局，不欢而散。嗣经李平书居间斡旋，几经协商后，都督府行政首长悉由商团有功人士担任，李平书任民政总长。李英石因南京响应第九镇起义后军事失利，迭来“十万火急电”求援，急于组织义师支宁援鄂，为顾全大局，不以功臣自居，屈任都督府军务部长（当时会上讲清楚，军权独立，不受都督牵制）领导军事，组织义师，维持地方治安，起义将领、商团始翕服。结果陈英士得到的只是一个都督的名义，负责政治宣传，与沈缦云负责筹措饷款之任。嗣后据李平书云：九月十三日（11月3日）上海起义之清晨，李英石运筹帷幄，调度军旅，戎马倥偬之际，陈英士即已自拟都督，劝任李平书为民政总长，并促李敦劝伍廷芳（秩庸）任外交总长，无异暗示李平书放弃都督之念。面对这种情形，李平书甚至担心，“是日上海之光复能否成功，尚未可逆料也”。

　　看来陈其美对这一切似早有预谋，早有策划，对这一天的推选会议，可以说是有备而来。

　　不过后来出现的报道，“挺陈”的倾向性却十分鲜明。次日《民立报》报道6日会议的消息和内容时称：昨日下午，本埠开会选举沪军都督。与会者一致认为，上海为交通大埠，应该另行推举一名沪军都督，以指挥大队雄军进行北伐，同时也可作为保卫东南门户的后备力量。最后根据大众意见，同意选举陈英士为沪军都督。陈英士在上海光复战役中奋勇当先，身先士卒，可谓出生入死，是有大功之人，选他任沪军都督，应该是众望所归。同时又推举参谋十人，其中有李燮和、钮惕生、陈汉钦等，都是懂军事的人才。沪上人士闻讯，无不额手称庆。

　　同一天《申报》也对此事作了报道，说昨天下午在城内海防厅署召开大会，商议上海光复后的有关事宜，并由众与会者一致推选陈英士为上海临时都督。军政都由临时都督主掌，并选举李燮和、钮惕生等十人为参谋。

　　但也有人认为这两则报道都打有马虎眼，也许陈其美在舆论媒体方面已做了工作。首先，其中提到的“大众”、“众”究竟包括哪些人士没有交代，很含糊；其次，召开如此重要的大会，主要与会者应该列名，但从这些消息报道中看不出来。其实很有可能这恰是组织者或主要当事人有意为之，因为这次会议，光复会成员是缺席的。李宗武文章中说到的李燮和，结果是未等散会即拂袖离去。

　　上海光复，尤其是攻克清政府在上海的重要据点江南制造局，巡防营官军的“配合”起了很大作用，对这些巡防营官军做出有效策反工作的，正是光复会成员。召开如此重要的会议，组织者仅通知光复会属下的反正军警、巡防营管带章豹文出席，尤其没把光复会上海总干事李燮和放在应有席位，未免让人感到疑惑。而且李燮和不仅未受重任，连原先的总司令一职也被褫夺，只给了他一个参谋的虚衔。

　　看来，沪军都督候选人除李英石外，李燮和更是陈其美的有力竞争者。

　　李燮和于辛亥革命前回国，并任光复会上海总干事，他与中部同盟会主持人陈其美事先商定在农历九月初二这天共同行动，分路进攻江南制造局。因考虑到上海新军都是湖南人，为便于策反这些新军，便由同为湖南人的李燮和主持起义。据当年的亲历者杨镇毅披露，“约定起义成功后由李（燮和）出任沪军都督”。

　　然而，夺功心切的陈其美竟不顾与李的约定，擅自提前一天进攻江南制造局。

　　杨镇毅在遗稿中记载了李燮和向他讲述的经过：陈其美他们“不懂得我们和新军联络好的口号，一闯进去，就被打垮，陈其美被擒”。李燮和闻讯后，“觉得不能坐视不救，就急速动员全体同志和一部分起义的新军，组成光复军全力赴援。光复军一到，一部分新军即起而内应。经过数小时的激烈搏斗，制造局官兵全部投降，清朝的苏松太兵备道也已经逃跑。光复军就这样光复了上海”。可是这时候陈其美却找不到了。“后来据起义人员报告，才在厕所旁边的一个储藏钢铁的小房间里发现，只见他手足带着镣铐，坐在一张条凳上，头紧紧靠着板壁，默然不动。一看，原来他的发辫从新凿的壁孔拉出房外，房外梁上挂着一个铁钩，发辫就紧紧缚在上面，所以他一动也不能动。同志们给他打开镣铐，放下发辫，他已经手足麻木，不能走路。”

　　无论是否出于想抢头功的动机，在起义这样的大事上不守前约，贸然行事，无论于陈本人，还是就事件本身而言，都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果然，后来事未成，陈其美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是李燮和急令光复军全力驰援，这才为营救陈其美赢得了机会。正是凭着这一点，推举上海都督时，人们更多倾向于选李燮和。只是在刘福标的枪口下，这些人不敢坚持。

　　李燮和落选了。

　　这时外界又纷传，此系李燮和自愿“让督”。

　　对此传言，很多人并不认同。与他们同时代的冯自由，就在所著《革命逸史》中写道：“（李）燮和于辛亥上海让督一役，原非出自本愿。”

　　不过，杨镇毅在其遗稿中的回忆，还提供了另一个说法：陈其美以“沪军都督”名义布告安民，是在李燮和不知情的情况下，上海光复次日早上突然张贴出来的。因此“有人主张由李燮和出面，变更布告。有人主张逮捕陈其美，治以违令起事篡窃名义之罪，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李燮和考虑再三，以为武昌起义不久，上海刚刚光复，全国形势还没有稳定，如果兄弟阋墙，不但引人耻笑，而且要贻误革命全局，因而坚决主张退让。但是光复军所部多不愿隶属‘冒牌都督’陈其美之下，吴淞炮台官兵（原系新军）主张尤其激烈。李燮和乃于九月中旬（1911年11月初）率领所部到吴淞去，在中国公学内设立‘光复军总司令部’，改用‘中华民国光复军总司令’关防，李燮和任总司令，我任总司令部参谋长兼顾问长……不过同志们出生入死，光复上海，而‘沪军都督’名义被人篡窃，大家心里总觉得怏怏不平。光复会所以不与之（计）较者，不忍因小忿而乱大谋故也。有人谓李燮和与陈其美争功者，乌（不）知当时之真相，争字根本安不上。”

　　杨镇毅是当事人，且与李燮和属同一阵营，所以他的叙述立场，理所当然会站在李一边。但无论如何，李燮和在吴淞另立一个军政分府司令部，对他的“让督”之誉，毕竟会有所损伤。

　　汉史氏著《吴淞光复军纪略》，对李燮和在上海光复中的功绩亦颇多弘扬，叙事也策略，不直接状写李燮和，而是先讲述自武昌首义后，形势危急，革命党志士虽然知道湖北起义军接下来的胜败事关整个大局，但更多的地方还是在观望迟疑，不敢骤起响应武昌首义，这样一来，湖北起义军就越来越显得势单力薄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地处吴淞的同志们决定行动起来，以响应武昌首义。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基础，所以接下来上海起义才能成功。因为上海乃世界瞩目之地，吴淞则是上海的江海屏障，事先的联络工作如不做好，则声势难起，这样的话，想让东南诸省继起响应也难。

　　这番叙述，就把上海起义的重要性，一览无余痛快道出。接着又点出诸如宝山、太仓、常熟、江阴等地收复；苏狼福三镇水陆各军队也都隶属于吴淞光复军的帅旗下。这些在江苏省都会南京附近的地方一行动起来，其他各省再继起响应，大事因此告成。

　　至此不难见出，吴淞光复军在整个上海起义的过程中，功绩可谓大焉！吴淞军政分府总司令为黄汉湘，朱廷燎为总参谋，杨承溥为民政总长。

　　此三人在当时被公认为是能够洞察时势的奇才，所以一旦要采取什么行动，大家也愿意听从他们的意见。应该一提的是，他们三人能有这样的号召力，最初给他们播下“思想种子”的正是李燮和。不夸张地说，李对他们三人的影响，其实也就是李对整个吴淞光复军的影响。

　　由此似乎也可以理解，何以当陈其美任沪军都督后，吴淞军警会闻讯大哗。以至李平书不得不出面急忙去见李燮和，劝他以大局为重，屈就参谋之职，并于第二天在制造局召集军政长官会议，主要是抚定大家情绪，“静待后命”，同时又去劝说陈其美“出资以犒”。

　　此时的李燮和一定感到身心疲惫。身累，心更累。他开始称病休养，还让李英石接替他的临时总司令一职。

　　只是李英石因眼见武汉战况不佳，南京清军还未投降，义军急待增援，因此没有接受这一职务。但他毕竟还是于11月9日就任沪防水陆全军统领（兼商团总司令），且不虚此职—李英石就任军务部副长暨沪防水陆全军统领后，治军严明，军民融洽，舆论也是一片赞扬声。最显著的是，各省光复以后或发生兵变、或出现土匪害民的事屡见不鲜，而上海地方驻兵既多，人员又杂，却偏偏平安无事，以至西方人看着这一情景，也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