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婚姻的幸与不幸:“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3)
辛亥革命网 2017-06-23 13:42 来源:中国论文网 作者:夏晓虹 查看:
凡此,若提及姻缘错配,必关乎名誉受损,可见秋瑾对于成名的极为看重,以及对于王子芳作为丈夫存在这一事实的无比痛悔。于是,不难理解,为何颇具自传性质的弹词《精卫石》,会有意改变主人公黄鞠瑞(赴日留学后更名“黄汉雄”,对应着秋瑾的名号“竞雄”与“汉侠女儿”)的婚姻状况,只因秋瑾努力想从记忆中抹去那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断不许天壤王郎“有污英雄独立之精神”。
阅读《精卫石》,一个突出的感觉是,在诸种女性苦难中,作者对“遇人不淑”这一类型的“红颜薄命”寄予了最深的同情,花费笔墨最多。为彰显婚姻的不幸,本来不过是乏才情、无大志的不称心女婿,至此从内心到外貌越发不堪。尤其与秋瑾此时的民族革命情绪相结合,王家靠随曾国藩征讨太平天国而发家的隐私也被发掘出来,愈增重其罪恶。篇中以“苟才”(谐音“狗才”)影射王子芳,已迹近辱骂,叙其家世及本人行状则云:
其父名叫苟巫义(谐音“狗无义”),为人刻薄广金银。从前本是窭人子,开爿饭铺作营生。不知因了何人力,结识了、同里忠奴魏大清(谐音“卫大清”)。从此改营钱店业,提携平地上青云。家资暴富多骄傲,是个怕强欺弱人。一毛不拔真鄙吝,苟才更是不成人。从小就、嫖赌为事书懒读,终朝捧屁有淫朋。刻待亲族如其父母样,只除是、赌嫖便不惜金银。为人无信更无义,满口雌黄乱改更。虽只年华十六岁,嫖游赌博不成形。妄自尊大欺贫弱,自持[恃]豪华不理人。亲族视同婢仆等,一言不合便生嗔。要人人趋奉方欢喜,眼内何曾有长亲?如斯行动岂佳物,纵有银钱保不成。
除发迹史外,在秋瑾致其兄信中,均可见同类言词。而称苟才“闻言像貌尚堪憎”,对王子芳来说,便属溢恶,因秋瑾弟宗章虽肯定二人“瑟琴异趣,伉俪不甚相得”,却也承认王氏“风度翩翩,状貌如妇人女子”,并非面目丑陋。
而以此怙恶不悛的“纨裤无赖子弟”,行娶“容如美玉口如脂”“傲骨英风藏欲露”“琳琅满腹锦成章”的女中英杰,自会引来作者的万般痛惜。除身为当事者的黄家父母外,出现在《精卫石》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对这桩婚聘表示过叹惋,且言词相近:黄鞠瑞的业师、颇具维新思想的俞竹坡评为“才女配匪人”,闺中友鲍爱群的母亲鲍夫人说是“才女配庸人”,另一女友左醒华的父亲也“深嗟彩凤配凡禽”。而与黄鞠瑞年龄相仿、尚未论婚许嫁的四位年轻女子,由人思己,不寒而栗,说起来更是哀伤沉痛。与黄女结拜为姊妹的梁小玉情同一体,自是感慨最深:嗟叹黄“遇人不淑真堪痛,彩凤随鸦飞展难;唱和无人谁共语,俗奴浪子配才媛”;抱怨苍天“何苦生了人才又作贱,只落得、名花落溷鸟呼冤”。四女子聚会一堂,“说到女人诸苦处”,话题也以婚姻为中心。江振华甚至叹息:
女子苦处多呢!最可痛的是:婚姻误配与俗儿,惨煞佳人薄命辞。……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
无怪乎鲍家丫鬟秀蓉向鲍夫人汇报“小姐都在痛泪潜[潸]”的缘故,重点也在“才女婚姻归俗子,后来必定受敖煎”。众才女的悲观,更因古来如此,愈发愁不可解。梁小玉便以朱淑真、谢道韫、袁机这三位古代才女的所遇非人,痛伤黄妹并己身:
彩凤随鸦鸦打凤,前车之辙断人肝:淑真枉有才如锦,遇人不淑恨难填;道韫文章男不及,偏遇个、天壤王郎冤不冤;袁家三妹空能句,配一个、高子真如禽兽般。难道是、真个才人多命薄,都无非、父母连姻不择贤。
不过,除了痛哭怜伤,众人却想不出脱身之法,只能决心一死:“若然误配终身恨,不若当时一命捐。”瞻望前途,如此绝望,而其思路仍然落在古人窠臼中。
毕竟黄鞠瑞见识出众,且生当国门已被迫打开的近代中国,有古代才女无法想象的国外游学一途可供选择,因此,在婚期临近、诸姐妹代为伤惋之际,竟从容不迫说出“求学向东瀛”一策,令众人大开眼界,顿见光明。在黄女讲来,西方男女平权,女子受教育,有学问,有技艺,自可身心独立。照此行事,在座诸人即不致重蹈覆辙,己身既能自立,择夫便当自主。而其理想的婚姻组合,也从才子才女晋升为“学堂知己”,虽已是人格完全平等,才学却仍是最受关注的素质。于是,一幕行将开演的“天壤王郎”悲剧,在黄鞠瑞率四女子“踏破范围去”“万里快乘风”的胜利大逃亡中,终以喜剧形式完满结束。
弹词中的“近代谢道韫”们固然可以“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来”,现实生活中的秋瑾出嫁王家,却已成无法更改的事实。对家人倾诉,秋瑾自不妨披肝沥胆:
吾以为天下最苦最痛之无可告语者,惟妹耳。居无室家之乐,出无戚友之助,飘泊天涯,他日之结局实不能豫定也。
原有的家庭生活已无乐趣可言,幸好秋瑾确可如黄鞠瑞一般东走日本,便有机会打破家庭范围,专心向外发展,从求取知识,终至步入革命之路。一首以自比谢道韫开篇的《如此江山》词作,清楚地展示了秋瑾的心路历程:
萧斋谢女吟《愁赋》,潇潇滴檐剩雨。知己难逢,年光似瞬,双鬓飘零如许。愁情怕诉,算日暮穷途,此身独苦。世界凄凉,可怜生个凄凉女。曰“归也”,归何处?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
个人“知己不逢归俗子”的不幸,反而化作从家庭革命走向社会革命的重要动力。无家室之累的秋瑾,倒可以全心全意地投身革命,并终于为之献身。
5、新生活与旧婚姻的必然冲突
分析秋瑾的心理,赴日后,加入革命团体,交结革命志士,生活的内容已全然改变。在新生活与旧婚姻的对比中,她认定后者是前者的障碍,破除不合理的家庭关系于是被视为革命应有之义。而且,因疏离家庭而归心革命,又在投入革命中,不断加强对旧家庭的反感,这一互动的过程,也造成了秋瑾将怨愤投注于王子芳一身。秋瑾本人易趋极端的个性,又使其表现出来格外激烈。因此,对秋瑾知之甚深的陶在东,才会有“其走入革命之途,由于天壤王郎之憾”一说。至于断言秋瑾“徒以天壤王郎之憾,致思想上起急剧之变化,卒归结于烈士殉名”,并设想“浸假王子方(芳)而能如明诚、子昂其人者,则当过其才子佳人美满之生活,所谓京兆画眉,虽南面王不易也”,却又执于一端。秋瑾的豪侠性格,对英雄事业的热切向往,周遭环境的改变,以及时势的推移,都是促使其走向革命的不容忽视的因素。其趋新的愿望、好动的性情,也使她易于感应时代氛围,深受时事刺激,并以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肯定秋瑾对婚姻的不满大有助于其趋向革命的同时,我们也不应放过其他必要的条件。
留日以后,秋瑾必定在诸多场合对知友倾吐过与王子芳的纠葛和对婚姻的痛悔,王时泽即从“其咏谢道蕴[韫]诗,有‘可怜谢道蕴[韫],不嫁鲍参军’之句”,而“见其对于婚姻之不满”。王氏所作的《秋瑾传》,因写于秋瑾被杀后不久,记忆犹新,其篇末关于秋与王子芳关系的概括,很能正确显现时人对秋瑾的评价:
或曰秋瑾狂妇人耳,其夫遇之厚,而瑾终轻之,与人言,则肆詈詈骂。秋瑾狂妇人耳。或曰秋瑾奇女子也,其夫特庸奴耳。瑾之绝之,非瑾之罪也。且瑾性伉直,故不谐于俗,则人之訾之也固宜。论者言人人殊,世莫知其当否。然瑾固爱国尚义之人也。瑾未尝学阳明之学,而其行义,则与阳明暗合。特瑾疾恶过甚,面诘人非,或不免来人之诋訾耳。呜乎!此固瑾之所以为瑾欤?
准此,秋瑾之以决绝的态度对待王子芳,亦是其所以为秋瑾的至性表现。而“知行合一”,勇于任事,无论待人还是爱国,均出之以“尚义”精神,这也是秋瑾由家庭革命转向社会革命一以贯之的人格底蕴。
(作者简介:夏晓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为近代中国的文学思潮、女性生活与社会文化。先后赴日本、美国、德国、捷克、韩国、英国、以色列以及台湾、香港等国家与地区从事研究与参加学术会议,并曾在日本东京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