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雄才与大略
辛亥革命网 2015-12-29 10:37 来源:中国经营报 作者:羽戈 查看:
《雄才与大略》一文结尾,我说宋教仁兼具雄才和大略。有一位老读者提出异议,举谭人凤之言为证:宋教仁“英而不雄”,并不具备雄才;遇刺之前,有人预警,他却不以为意,对时势缺乏明断,就此而言,连“英”以及相应的大略都得打折扣。
且从谭人凤说起。
“二次革命”失败之后,54岁的谭人凤亡命日本,隐居于福冈县太宰府町营公庙,以牙牌形式,作《石叟牌词》,回顾与反思这颠沛流离的大半生。他本以好骂著称,此间心境沉郁而寥落,更是口无遮拦,不仅骂清朝,骂袁世凯,骂黎元洪,说起孙中山、黄兴、宋教仁、胡瑛等昔日并肩战斗的革命同志,笔下毫不容情。他批评孙中山“自负虽大而局量实小,立志虽坚而手段实劣”,嘲讽黄兴“颇刚愎自是,不听人言,好恭维,其于同辈中能力胜己者,虽明知而不愿用”。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酷评,应是那句“克强雄而不英,钝初英而不雄”。
这是一句老话。当时谭人凤这么说,则针对袁世凯推许黄兴、宋教仁为英雄。革命党人当中,袁世凯最看重——或者说忌惮——宋教仁,这一点与谭人凤一样(谭氏死后,章太炎为其撰墓志铭,称其“与孙、黄好尚异,独重桃源宋教仁,以为隽才”)。至于黄兴,袁世凯在1912年8月、9月见过孙中山、黄兴之后,对亲信表示:“孙氏志气高尚,见解亦超卓,但非实行家,徒居发起人之列而已。黄氏性质直,果于行事,然不免胆小识短,易受小人之欺。”这是知人之言,袁世凯老于世故,阅人无数,不难看穿孙、黄的底细。他说黄兴“胆小识短”(此处的“胆小”,我以为不是指胆色,而是说黄兴怯于担当),足见评价不高,与“英雄”相去甚远。不知谭人凤从哪里听说袁世凯称黄兴为英雄,那更可能是客套话。
谭人凤为了反驳流言,指出黄兴“雄而不英”,恰与袁世凯所云“胆小识短”相应。二人对黄兴的判定,其实非常一致,正应了那句“英雄所见略同”。那么,何谓雄而不英,正如何谓英而不雄?这则有必要谈谈英雄的内涵。在古代,英雄是一个词,却与雄才大略一样可分两面。我最早听到的说法叫“自知者英,自胜者雄”,据说是隋朝人王通所言,推敲起来,对“英”的诠释可以成立,对“雄”的诠释则嫌狭隘。更权威的说法出自三国人刘劭《人物志》,这是一本鉴人之书,其中一章名曰“英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而不雄,则雄材不服,雄而不英,则智者不归,二者兼济,才能成就大业。
姑且以英雄之雄,对应雄才,英雄之英,对应大略。黄兴雄而不英,指其有雄才而无大略,宋教仁英而不雄,指其有大略而无雄才。这两个论断,我以为都有待商榷。这里单说宋教仁。他不仅有大略,而且是那代人中最有大略的一个。我们可以谈两个案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前,革命党人在孙中山寓所集会,讨论未来的政府该实行总统制还是内阁制。孙中山等人坚持总统制,只有宋教仁一人主张内阁制。实则这两项制度,并无优劣之分,只有适宜与否。就民国初年的局势而言,政权稳定是第一要义,无疑内阁制更合适,如宋教仁所言:“盖内阁不善而可以更迭之,总统不善则无术变易之,如必欲变易之,必致动摇国本,此吾人所以不取总统制,而取内阁制也。”可惜孙中山等人自大而短视,为权力的幻象所迷惑,否决了宋教仁的意见。未过三月,孙中山被迫让位于袁世凯,这才幡然悔悟,赶出了一部《中国民国临时约法》,改美国式的总统制为法国式的内阁制。此举不免出尔反尔,一直为后世所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由此愈发验证了宋教仁的高明。他的眼光,不在一党,而在一国,不在一时,而在一世。
另一例,可参考梁漱溟晚年回忆。第一届国会竞选期间,宋教仁曾拜访梁启超,以英美式两党轮替执政相勉励。“梁若执政则他愿在野相助;否则,他出来时请梁善意监督。这原亦是梁的梦想,对此自然感激而且契合。所以其后宋被刺身死,梁真是痛惜不已。”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胸襟,恢廓大度,光风霁月,完全超越了党派的局限。宋教仁眼中的两党,不止竞争,还有互动,不止敌对,还有合作。后世所言“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台湾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台湾不能没有制衡的力量。未来这四年,虽然我们没有办法以执政者的角色,来实践我们的理想;但是,这并不代表,在野就没有力量”,从一定意义上讲,都是对宋教仁与梁启超之约的回声。
再说宋教仁之才。抛开袁世凯、谭人凤等对宋教仁的评价不论,章太炎曾反对孙中山担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认为这个位置,论功应属黄兴,论才应属宋教仁。可见宋教仁之才干,革命党中,无人能及。争议也许在于,宋教仁之才,是否称得上雄才。
相比大略,雄才更难论定。对大略而言,时间是最好的裁判,一个人有无大略,十年或百年之后,水落石出,一目了然;雄才呢,似乎只能以功过权衡,然而这不免陷入以成败论英雄的困境。在我看来,一个人有无雄才,得结合其身份,军事家有军事家的雄才,政治家有政治家的雄才,商人有商人的雄才,千万不可错位,如以军事家的标准权衡政治家。作为政治家,宋教仁的雄才,表现出来的有两点:一是立法,二是组党和竞选。如《鄂州约法》《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都是宋教仁的手笔;民国成立以后,宋教仁“毁党造党”,以同盟会为主干,合并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等,成立国民党,是为当时第一大党,此后他率领国民党参加第一届国会竞选,更是大获全胜,由此恰可见他的“政党纵横之术”。如谭人凤挽联所云:“破坏建设一身兼,有思想,有学问,有才能,谓之政治大家曾何愧”。
当然宋教仁不是完人,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与袁世凯等久历宦海的官僚相比,缺乏政治手腕,不懂和光同尘。第一届国会竞选前后,他的言行过于张扬、高调,如公开抨击袁世凯执政失败,终而引来杀身之祸。不过反过来讲,假如刺杀宋教仁的主谋并非袁世凯(四大嫌疑人中,我以为陈其美嫌疑最大,赵秉钧与孙中山次之,袁世凯最小),那么宋教仁的这些缺点,还能激起如许非议吗?
需要声明,我谈雄才与大略,立意不在为先贤辩诬,更非与今人抬杠。知人而论世,稽古而振今,这是我最想对那位老读者说的话。质言之,我们的目光不该纠结于一个人、一群人或一代人,而应投向他们身后,追索他们的雄才与大略,如何影响国运,与那个时代的国运,如何影响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