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彬彬：“向着公民的无悔抉择”——痛悼吾师冯天瑜先生

　　今日上午11时许，前辈周积明老师忽然发来消息：“冯先生走了。”宛如晴天霹雳，一时未敢置信，因为在此十分钟前，师姐张薇教授还打来电话，言及先生病情，我还觉得尚存治愈希望。随后，这个消息传开了，得知先生于10:41分时，经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不仅悲从中来，欲哭无声，才终于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这位最爱护我和赏识我的导师和长辈！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直到此时，神志稍定，想到先生在病重之际，还曾对我谆谆有所交代，觉得自己应该写点什么。

　　2020年初，因某出版社约请，希望先生回顾平生学思经历，完成一本“冯天瑜口述自传”。——先生本极具谦德，本觉得此事无必要，但后来犹豫再三，又想到，作为一位跨越几个时代的老人，平生所思所想，总会对后人有些“存史”的参考价值，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

　　由于近年来与先生接触较多，颇蒙抬爱，先生选择我作为这部“口述自传”的执笔人，小子诚惶诚恐，深感资历浅，又学力不足，何以担此重任？但在先生的殷切鼓励下，只好勉为其难应承下来。——当时疫情初起，武汉封城结束后，先生约我每周两次，去府上相谈，从四五月间持续到了盛夏，先生大体讲完了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人生历程。在此期间，每次聆听先生娓娓道来，宏阔深微，简直是一部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史和学术史，对我而言，如此幸运，实在是此生不可能再有的“私家授课”。——后因先生拟撰述新著《周制与秦制》，此项工作暂时停顿下来。嘱我先整理这一阶段的内容，形成初稿，再由他得暇从容修改。

　　此期间先生所述内容，有两篇已经定稿付梓，即《与李慎之、唐德刚、谷川道雄三先生议封建》及《上世纪七十年代心路历程》（与已故老作家祖慰先生的对话录）二文，均收入先生将出文集《文明思辨录》中。

　　去年九月，先生的大著基本杀青，重启此事，相约周积明老师、何卓恩老师及其高足席子豪君（何老师有意完成一本关于先生的学术评传）和我，仍在每周二、五两天去府上，每次先生都专程准备好水果点心，迎候我们的来到。最初先生坚持，每次谈过后，要一起去附近餐馆用餐，先生厚意，最初两次，我们推辞不得，考虑到先生的身体状况，此后我们只好固辞。

　　先生在2016年确诊结肠癌四期，由于惊人的意志力，此后的几年居然战胜癌魔。——这两年来，先生多次复查，体内肿瘤基本已消失，闻者无不称奇。却未想到，此次竟然离开的如此突然！

　　最后一次相谈，是在11月18日，此后先生常感心脏不适，兼之日以继夜地进一步完善修改《周制与秦制》书稿，便决定再暂停一个月左右时间。到了12月8日，师母刘老师发来消息，冯老师又住院了。因为心绞痛是先生多年来的老毛病，本以为治疗一段时间便可康复出院；过了两三天，先生感染新冠，最初症状较轻，先生每日还坚持审读修改书稿，工作不息；未料此后病情日益加重，26日竟转入重症监护室。

　　在12月20日前后，得知先生病情逐渐有些不好，连手机打字都变得很困难，未料想到了23日，先生在下午五点半多时忽然给我发来微信消息，言及我曾协助他整理的《文明思辨录》一书已设计好封面，并发来截图。看到消息我大喜过望，当即回复说：

　　“先生好，昨日听说您感染有点严重，十分担心，看到您的消息终于放心了，祝早日康健！”

　　此时先生还对战胜病魔抱有极大信心，又说：

　　“口述史请加把劲编成，待我两月出院改定，如何？关键内容写充分即可。”

　　我答复说：“近日正在以每天1500字左右速度推进，先生请放心！”先生说：

　　“辛苦，甚好！”

　　先生并告我所拟定的标题：

　　“向着公民的无悔抉择——冯天瑜口述”

　　随后，先生又发来两段较长文字，对1980年前后的所思所想作了些细节补充。我怕先生太过疲劳，便回复说：

　　“嗯嗯，先生近日勿耗神，待康复出院后慢慢聆教。”

　　未料此语之后，竟成永诀！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自2013年在武大哲学院博士毕业后，因恩师麻天祥教授和师兄聂长顺教授的推荐，得以入先生门下作博士后研究工作。由于“第一学历”的“原罪”，本无望于任何“重点高校”，因为先生的赏识，并以高龄之躯奔走设法，历经多番曲折，我才得以最终顺利留校；2018年前后，又蒙先生抬爱，协助他完成《中国文化元典十讲》一书，后于2020年出版。其实在书稿完成过程中，我做的事情十分微不足道，先生却每次总对人强调我的那些所谓“贡献”，并将稿酬全部给了我，惭愧曷极！——虽然，在先生人生最后的几年中，我偶尔会协助他处理一点简单的学术事务，其实都是举手之劳，与先生对我的恩情比起来，只有无尽的汗颜！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自幼以来，我一直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写到此处，尤感词不达意，兼之心乱如麻，实在无法再继续写下去。先生留下的遗言，掷地有声，也无需吾辈后生小子再说什么——

　　向着公民的无悔抉择！

　　先生平生学术，播扬海内外，为后学开启无数法门，学界久有定评，以我之能，以蠡测海，岂敢妄言！然此“公民”一词，无尽情怀，无尽微义，无尽思绪，无尽期许，皆在其中！

　　先生留下的这句话，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讲出来。

　　（附记：有关先生口述回忆事，笔者虽目前已整理泰半，由于先生忽然仙逝，不少重要环节尚未叙及，已成永久之憾，日后是否适合出版，尚需斟酌考虑。——有关先生病情前后具体情况，笔者了解有限，或有疏误，当据官方发布的消息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