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峰:在章开沅先生身边十七年
辛亥革命网 2025-03-08 09:27 来源:《武汉文史资料》2022年第六期 作者:刘家峰 查看:
2021年5月28日清晨,章开沅老师在武汉安详离世,离7月8日95周岁只差40天。按传统说法,章老师一生称得上“寿满天年”“福寿双全”,可当我从微信群得知消息时,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下午,我给新生讲山东大学校史,因为提及与学校创办有密切关系的教会大学,引用了章老师的研究成果,还播放了章老师的照片和书影,没想到这堂课就成了我悼念章老师的方式。两小时的课程神思恍惚,讲到章老师处几近哽咽不能自已,同学们有些惊诧,我只好如实相告,画面中这位可敬可亲的老人今天走了。
10月20日,在武汉石门峰纪念公园举行章老师安灵公祭暨雕塑揭幕仪式,我们与章老师最后道别。老师生前强调“参与的史学与史学的参与”,帮助石门峰公园提升辛亥革命和武汉抗战等历史纪念的内涵,公园也没忘记老师,专门辟出一块青草地让他魂归自然。
章老师喜欢小草,经常自谦“一株野草”,称小草虽然“渺小之至,也平凡之至”,但其“生命意志何等刚毅,何等充盈,它用亿万群体的集体苏醒,萌发出漫山遍野的新绿,一片又一片为大地增添了春天的颜色”——这完全是老师一生奋进精神的写照。
1997年7月,蒙章老师和马敏老师不弃,我有幸忝列门墙,直到2014年7月离开华师,跟随章老师学习工作17年,从青年学生成长为大学老师。如果没有章老师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恐怕我很难成长为现在的自己。对此,我永远铭感在心。
一次谈话,从此决定我今后的路
我最早听闻章老师的大名,还是在山大上大二的中国通史课上,涉及章老师和林增平先生主编的《辛亥革命史》。我当时是考古学专业本科生,对章老师了解还不多。1994年秋,我考入山大中国近现代史专业,对商会史研究特别有兴趣,毕业论文想研究济南商埠商会,但因为没能看成档案,最终改做“齐鲁大学经费研究”。
硕士毕业准备考博,我还是想做商会史研究,想去华师读。章老师地位太高不敢报考,就写信给马敏老师,没想到马老师表示欢迎,但建议我联系章老师做导师。马老师还告诉我,华师成立了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中心,将来也可以做教会大学史,希望我尽快到武汉面谈。
1996年12月17日,我从济南坐15小时的火车到武昌。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大学者,不免有些胆怯,就把刚完成的硕士论文初稿和两篇习作呈给章老师,这是我当时全部的所谓“研究成果”。
章老师翻阅了硕士论文,说看上去还可以,能用本地档案材料很好,但齐鲁大学还有很多档案在耶鲁,你还没机会看。随后又告诉我,美国鲁斯基金会出资,把耶鲁所保存的中国13所教会大学档案做成了缩微胶卷三套,一套耶鲁保留,一套给香港中文大学,还有一套就在华师,这是中国大陆唯一的一套。章老师又谈到成立不久的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中心,介绍了中心成员和正在出版的丛书,并送我最新一期《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通讯》。最后,章老师给我讲了三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硕士阶段对教会大学史研究已有了一定基础,可以继续做下去,欢迎来报考我的博士;如果你明年考不上,也可以先来中心工作一段时间;不管是读博还是在中心工作,你都要学好英语。
章老师谈话的时间也就半小时,但从此决定了我今后的路。转过年来,我和女友考博双双成功过线。不久马老师打来电话,说他和章老师考虑我俩同时读博助学金很少,打算让我先入职,保留学籍一年,学校还可以分给我一间平房。
两位老师想得如此周到,实在出乎我意料。1997年7月,我来华师报到,成为历史研究所(1998年后改为“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一员。
一笔稿费,置办好几样家具电器
1990年8月到1994年3月,章老师先后在美国普林斯顿、耶鲁大学、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和日本、台湾地区等高校任教、研究,1995年年初又作为“黄林秀莲访问学人”到香港中文大学客座7个月,与众多学人结下深厚友谊。章老师回武汉很长时间内,仍经常收到海外友人的大量来信,我在所里前两年经常协助章老师复函。
每天早上,我去办公室检查邮箱,把电邮打印出来分送章老师和马老师,然后再根据老师的意见代为回复。大部分电邮都是英文的,我以前从未写过英文信,一开始先拟草稿,然后请章老师过目修改,从句法、标点到行文格式都有改动。章老师非常注重维护与海外学者的友谊,每到圣诞节和新年,都要我们准备数十张贺卡,亲自写上几句话,签上名。章老师说,不要小瞧这张卡片,它让人感到温暖,这就是友谊。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知道章老师为什么朋友遍天下。
1997年12月正值日军“南京大屠杀”60周年,《中国教育报》想发章老师如何发现南京大屠杀史料的文章,马老师指派我来写。因为章老师的大作《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见证》对此讲得很详细,我根据这些材料很快就写好了。没几天,文章以《铁证》为题见报,排了满满两个整版,其中大部分内容是章老师亲自翻译的贝德士材料,但作者署名却只有我。更让我不安的是,报社很快寄来6000多元,说是稿费加奖金。这笔钱,相当于我半年工资,可称一笔巨款。我想,这篇文章的资料,都是章老师一点点从耶鲁神学院档案中爬梳出来的,我不过是再加工而已,想把钱给章老师。但他坚决不要,让我拿着“改善生活”。我一再表示我不能要,章老师突然有点不高兴,我赶紧退出去找马老师,马老师说你就不要坚持了,这是章老师对你的关心。我用这笔钱置办了好几样家具电器,简陋的小平房顿时有了家的感觉。
▲ 1999年作者(右一)同章开沅先生(左一)参加旧金山大学举办的国际会议
一个“护身符”,在美国访学顺顺当当
章老师曾说,做教会大学史、基督教史研究一定要面向海外学术界,他们材料多,研究也比我们成熟。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为年轻人创造海外访学的机会。得益于章老师的推荐,我去旧金山大学、耶鲁大学访学,并收集博士论文的材料。
1999年10月,我以在职博士生第一次出国访学,章老师教我适应美国文化和礼仪。章老师1970年代末就出访海外,1990年代初在美国任教、研究三年多,按老师自己的说法是个“老留学生”,而我则完全是个“土老帽”。旧金山大学举办国际会议,邀请章老师作嘉宾。我比章老师早到几天,就去机场接老师,接过行李箱又想把手提包也拿过来,但老师坚决不让,还给我上了一课:在美国你不要按中国尊老的做法,要理解老年人的自尊,除非他们要求;不要给他们提包,也不要随便去搀扶他们,除非他们真有困难;可以跟在一边随时保护。一直到章老师晚年,他每天往返于家和办公室,要走很多台阶,他也从不让别人搀扶。
那天晚上会议安排了冷餐会,我跟在章老师身后,不时给他夹菜、倒饮料等,他又给我上了一课,说冷餐会意义不在吃,你看大家都在交流,你也不要照顾我,要主动上前去找学者谈,做自我介绍,不要害羞,英语说不好也不要紧,跟人家交换个名片。
会议期间,章老师给我介绍了很多知名学者,此后他们都给我很多研究上的帮助。访学期间所到各地拜访学者或到图书馆查找资料,多因为我是章老师的学生而受到热情接待。这次美国之行虽然只有短短3个多月,但收获远超我的预期。回国前给章老师写信,开玩笑式地说,您的名字就是我的“护身符”,让我在美国一路顺顺当当。
一次批评,警醒性格能决定命运
我刚工作的那些年,陪同章老师外出开会或讲演比较多。印象较深的一次是1998年春天,我和同门王薇佳陪同章老师及师母去南京大学讲学,同时也为出版《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一书与南大出版社商谈。我们去了章老师房间,发现他已早早把我们翻译的资料分门别类,在桌子上摆放整齐,等出版社杨金荣老师来访。章老师带我们把问题全部梳理一遍,这样交流起来效率提高了很多。
那时从南京回武汉,要在上海中转,卧铺票不好买,委托复旦大学徐以骅教授代购,约定到火车站见面取票。那天清晨,我们乘中巴赶往上海火车站,由于一路下雨,抵达时距发车不到15分钟。入口处人山人海,很难发现徐老师的身影,打手机又听不见他说话,只得对着手机大声喊我们在哪里哪里。这时章老师说,别喊了,不要催徐老师,他血压高,我们大不了就在上海住一天嘛。
所幸的是,离开车还有5分钟的时候,徐老师出现了,跑得大汗淋漓,原来他去了软卧贵宾候车室等我们,又折回普通进站口找我们。上车后检讨差点误了行程,章老师笑了笑,说以后遇事不要慌,要多替对方考虑。
我刚来研究所时,前辈老师说章老师是很严厉的,有时也发火。但我在所里十几年,感觉他对我们都很温和。只有一次,在不该我发言的论文答辩会上,因为观点不同,我言语冲撞了一位年长老师。事后觉得给章老师丢了脸,就去他办公室认错。他很严厉地对我说,学术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但你这种批评别人的方式是错误的,你要诚恳道歉,争取原谅。章老师又说,你还真是山东人的性格,对人真诚、言行坦率本来是好品格,但直率过度不加思考,就会变成冲动鲁莽了,这个要不得。章老师又回忆他特殊时期的经历和所见,说明性格在某种程度上能决定命运,谈了足足一个小时。
一句哲言,激励学子独寻真知启后人
2003年底,中心的王奇生、何建明两位骨干先后北上,马敏老师又升任校长,章老师让我负起管理责任,以中心副主任的名义开展工作。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信任,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其实,中心工作开展起来并不难,因为章老师早已为我们铺好了路,又不断悉心给予指导。由于他在海外的影响力,从1990年代起,鲁斯基金会、亚联董等机构连续资助,中心有充足的经费,组织系列国际学术会议、暑期班和论坛,出版《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等丛书,建设资料室,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教会大学史、中国基督教史的研究中心和交流平台。
章老师特别重视中心的文献建设,多次叮嘱我,对西方教会档案和出版著作应买尽买。到2005年,中心所藏研究文献的种类和规模,在国内首屈一指。他强调,文献要成为天下学术公器,对国内外学者免费开放。很多资料,在有些图书馆要么不准复印拍摄,要么费用高昂几十元一张。中心文献则全部公开,免费拍摄,很多学者特别是攻读学位的硕博生受益最多,对此非常感激。这给管理带来一定压力,但我们坚持下来,因为这真正体现章老师嘉惠学林的初心。
章老师广博的人脉资源,更为中心的交流工作助力匪浅。我曾跟章老师开玩笑,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是“打章老师的旗帜以聚天下学人”。因此,中心举办的系列国际会议,总是应者云集。从2002年中心设立“章开沅东西方文化交流基金”讲座以来,我们先后邀请了鲁珍晞、白吉尔、巴斯蒂、钟鸣旦、梁元生、王国斌、王成勉、柯白、狄德满、周锡瑞、裴宜理等国际一流学者,担任讲座教授。他们或是章老师多年的好友,或是受章老师教益的晚辈,都以担任讲座教授为荣。
从2004年到2008年,中心连续举办五期“中国基督教史研究暑期班”,从2009年开始又举办四期“中国基督教史研究暑期青年学者论坛”,邀请国内外著名学者来授课,青年学者和学生报名更是非常踊跃,后者中不少现在已成为研究骨干。
无论是暑期班还是论坛,都请章老师在开幕式上讲话,他每次都兴致勃勃讲半个多小时,幽默风趣,掌声不断。章老师结合自己研究的经历,讲述教会大学史和基督教史从“险学”到“显学”的曲折发展,多次引用楚图南为戴震纪念馆的题词“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以此激励青年学子寻找自己的学术之路。
师母黄老师说:“开沅就是那种能让学生记一辈子的好老师。”罗福惠老师这样总结老师做人做事的品格:“先生处事以真,待人以诚,尤其于友人、师弟之道,有仁者之风,这是弟子们终身服膺的重要所在。”诚哉斯言!章老师离开了我们,但留下的不仅仅是那些鸿篇巨制,还有他丰富的人生经历,这是一本更厚重的历史著作,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品味和探索。
薪火相传,学脉绵延,或许才是我们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 2004年第一届中国基督教史研究暑假讲习班开班
(刘家峰,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