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前夕上海人民的苦难

　　日寇进占上海，人民所受苦难的情况说不胜说，历史学家自有专篇记载。当时，我一直住在市区，足迹不出徐家汇以北，苏州河以南，静安寺以东和外滩以西，闻见有限。现就脑中残留的零零碎碎的记录一些，以备参考。

　　我住在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住处对面是一个花园，里面的樱花很著名，称上海第一。此处大约是三井公司上海首脑的住处，附近的人都叫它为“三井花园”，当时设立着日本的“完兵司令部”。据说里面的黑暗，不下于“愚园路七十六号”，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们天天看着这匪窟，真是有些毛骨悚然。那时一些汉奸发行新申报，替日寇和汪逆作宣传，人民讨厌它，他们派人到处强迫推销。我家也遇到多次，都设法推却了。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言语不通的推销人，我家一个老工友，照例不收，他就动起武来，把老工友打得满面流血，又抓进了对面这个宪兵司令部。我想到对面去探问，邻居们都来劝阻，说这是虎口，去了也没有用。过了三个小时，老工友居然回来了。原来他对他们说：“我主人失业四、五年了，穷得连饭都要没得吃了，还有什么钱来看报呢？”日本人和汉奸翻译问来问去，他都一口咬定只说这几句话，他们没有法子，只好放了他。

　　我们的南邻是广慈医院。那时院门半开半闭，我们不去看病，也不知道里面的动静。有一天，我走过医院门口，看见里面两个日本兵，头戴面具，手执长剑，在那里练习搏斗，大概是所谓“武士道”吧？后来遇到了空袭，医院高楼上砰然放出高射炮弹，方知这是一处高射炮阵地，医院变成军事据点了。当时从国泰戏院门口起，一直到延安路，都是日寇军事中心区。茂名路前后路口，都加筑了碉堡，禁止一切行人和车马往来。附近的里弄房屋，有窗门向着茂名路的，都要用木板钉起来，警卫森严。行人经过泰山路（今淮海中路）过国泰影院，连正眼都不敢看。听说有一次在这中心的高楼上（华懋公寓——现在的锦江饭店）给大风吹出了一张纸片，出动了大批军警搜查了大半天。我处的环境这样恶劣，屡次风传说要强迫迁移，给日军眷属居住。后因房屋破旧，故而得免。到一九四五年三月，我们住处西北角的复兴公园也被封锁起来，不许人民进去游览休息。传说又是设立军事阵地，真是四面楚歌。

　　那时人们的生活，有极鲜明的对比，汉奸巨蠹等有钱的人，非但粮食满仓，而且花天酒地，过着极端骄奢淫逸的日子。平民百姓则苦难深重，真有天渊之别。一般的平民，别的不说，就是大米，全靠单帮商贩，冒着生命危险，在日寇哨兵枪击刀刺的空隙中，穿过层层铁丝网的封锁偷运进来。伪储币急速贬值，也是我们一件苦恼的事。在最后一段时期，市场出现一种怪现象，因为市面上货币流通额太大了，伪币无法应付，于是银行和钱庄的“本票”满街飞，每张几十万、几百万。我们靠变卖度日的，得来的全是这种本票，要使用，必得先托人到钱庄里去“贴现”，折换伪币，这又要七折八扣。倘若把它存进有往来的银行，那就要按银行的规定，每星期去排队取几分之几，等到取完，经过一两个月，币值不知贬到怎样了，吃亏之大，更说不尽了。

　　因为防空，每家窗户上都要加上一层黑布窗帘。遇到演习，就要全部遮上。车灯前面，也要蒙上黑布。一到晚上，上海成了真正的黑暗世界。人行道上，挖了无数洞窟，长的宽二三尺，长六尺，圆的像缸口，深不过两三尺。上面有芦席和泥士盖着的，不过百中一、二。这种洞窟，怎样能防室？陷井遍地，到了黑夜，跌下去的行人不知凡几，人人有“行不得也”之叹。几个月后，许多人在里面大小便，防空洞变成了污物坑。直到胜利后方个个填平。

　　那时时常遇到所谓“封锁”。铃声一响，伪保甲长全部出动，手执长绳，把这一部份地区的交通完全隔断，就是你已经到了家门口，也不许进门。说是搜捕“盗贼”，其实是那时常常有些汉奸被暗杀，还有一些其他抗日地下活动。所以一有动静，立刻把这一区域封锁起来，以便搜寻。这种封锁，差不多常常碰到，时间长的，可以达几天。许多行人，都被拦住在人行道上，鹄立等侯，苦不堪言。倘能在几十分钟内开放，那就是额角头很高了。

　　上海沦陷后，时时有空袭警报，但飞机不大进入市区。直至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九时左右，空袭警报后，跟着紧急警报。不久有两架B-29型空中堡垒进入市区上空，并开枪扫射，情势突然紧张，四面八方的高射炮一齐四面响起来，日寇也有飞机上天去拦截。但这两架空中堡垒飞行很高，日机和高射炮都够不上，高射炮盲目乱放一气，炮声连续不断。但这两架空中堡垒却泰然无事地在高空活动，直到下午两时方去。那天早晨，我家适逢有人到威海卫路去，九点种模样走到泰山路（今淮海中路）华龙路（今雁荡路）口，遇上紧急警报，行人避入了一家绸布店。过一刻钟，店家要上排门了，只得出来沿着人行道向北去。到延安路，忽然封锁起来，所有的行人都被赶入一条弄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才放出来。据说在这一小时内，除了高射炮声和飞机声之外，汽车往来不绝，大部分是救护车。传闻这一次防空被高射炮弹片击伤的，有数千人之多，医院里都挤满了。这次空袭有人从高屋瞭望，见东北方有多处黑烟冲天，可见在这一带投弹不少，只是高射炮声太稠密了，轰炸的声音听不大清楚。此后，日寇战局不利的消息，多多少少的在人群中传说着。空袭也时时有，但市区受到轰炸很少。直到一九四五年六月四日下午，有两架日机在空中飞。忽然有一架发出怪声，急急地向东飞去，航行之低，差一点碰着我们的屋顶。后来才知道是日机演习互撞，一架受伤坠落在南阳桥附近，有几十幢房子毁坏，死伤人数不少。当时封锁了许多天，过路的人在远处都闻得到尸臭，真是惨极了！

　　同月七日，远远听见轰炸声，传说有飞机来散传单。到八日早上轰炸声更密。七月十五日夜里有飞机经过，轰炸的区域大概都在四郊。廿一日有一架飞机过市区，轰炸声甚烈。廿三、廿四两天，来了大批飞机，在四郊轰炸，都是从早上九点左右，一直到下午才去。城内和麦家圈也落下炸弹，死伤人很多。

　　这一段时间里，上海人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日寇的没落已在眼前。一般有钱的人，纷纷逃避，汉奸们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车船拥挤，一时大有空城之势，我们里弄中的居民差不多跑掉了三分之二。不到一个月，日寇投降，很多人又纷纷跑回来。八月十日，通夜人声鼎沸，里弄内大为骚动。一打听，方知日寇投降了！中西人士狂欢，日兵视若无睹。次日，从早到晚爆竹声不断，不管大人和小孩，都用高价买爆竹来放。但在这一天下午，忽然又发生波折，传喜讯的报纸都被扣了起来，不许叫卖。我家门口一家杂货店的小开，因为放鞭炮被日军扣去。据说，日寇上海军部尚没有奉到投降命令。不久日军又放任不管了。这一天，物价高得惊人。银元一枚换伪钞九万。白糖每斤八万元，猪肉一斤，西瓜一只四万元，火柴一盒四千元，其他可想而知。物价天天飞涨，但人们还是抱着喜悦的心情，期望着一切都会好起来。至于此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使人失望，但不在我这题目以内。点滴的回忆就写到这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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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本文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之际，作者徐琴芳老人系民革成员。本网衷心感谢徐琴芳老人如实纪录了当年上海人民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