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路运动中下层民众的街头政治
辛亥革命网 2015-06-04 08:44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王笛 查看:
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认为,像革命这样的政治运动犹如海面波浪翻滚,实际上是下面看不到的潜流所决定的,这个潜流就是长期的社会变化。他启发我们在历史研究中注重文化和日常生活,但他却视政治为“海面的泡沫”,虽然轰轰烈烈,却缺乏持久的影响力。
在社会史和文化史大行其道的今天,辛亥革命的研究在西方受到冷落,便是情有可原的了。然而,如果我们从大众文化、从下往上角度来观察辛亥革命,可以发现许多我们过去所没有看到的东西。辛亥革命前十年经济、政治、教育制度、社会组织以及思想意识的变化,使得革命成为可能。不过,我们可以尝试从大众文化的角度切入,来重新认识这次运动,革命中的成都给我们提供了大众文化如何成为政治工具的极好例子。街头是城市中最重要和最经常为各阶层人所使用的公共空间,任何事件发生在街头都会造成比其他地方更为轰动的效应,当政治运动爆发时,街头便成为一个政治舞台,各种人物都在那里表演。辛亥革命的导火线是保路运动,让我们考察一下民众是怎样卷入这场运动的、以及他们在这个运动中的得失和感受。
谁在引导民众?
在传统中国社会,城市中的许多活动都是由精英为主导的各种自发团体来组织的,因此,这些精英便建立起对一般民众的领导权,各种社会团体在地方政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20世纪初,全国性的改良浪潮也冲击到了成都,除了传统的像慈善会、会馆和行会那样的团体之外,很多新的团体也出现了,包括商会、商事裁判所、教育会等等。随着自治的发展,城市议事会建立,它由市民选出的议员组成。通过参与改良运动,这些精英组织在影响地方政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城市改良精英通过借阅图书、公开演讲、改良戏剧等所谓“开民智”的措施,来对民众施加更大的政治影响。虽然他们藐视下层民众,视“绅、商、学界”为主要依靠对象,但仍力图通过教育和启蒙来达到其引导下层民众的目的。这些都为随后到来的革命和政治动乱中,下层民众与改良精英间所呈现的相互依赖关系埋下了伏笔。精英们在新政时期的启蒙活动也为民众的政治参与奠定了基础。
过去市民对地方政治并不感兴趣,或者有意识地远离政治,但是社会的全面转变,迫使他们不得不参与地方政治。一方面,精英试图利用民众力量来促进他们的政治议程,动员他们为地方权力而斗争,以抗衡中央政府;但另一方面,当民众的利益受到国家权力威胁时,民众也为争取他们自己的政治经济利益而斗争。辛亥革命以及民初的政治秩序变幻莫测,民众不可避免地更深地卷入国家和地方政治之中。在革命和社会动荡之中,街头不仅为各种军事和政治力量所占据,并且演变成血腥的战场。同时,街头也被用作政治对抗的舞台,演出了无数饶有兴味、活生生的政治和社会的“戏剧”。
民众如何成为革命的参加者?
1911年夏,当清政府宣布铁路国有化政策后,一个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在湖南、湖北、广东以及四川爆发。任何社会的变化都会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在公共空间里,连茶馆里的顾客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到地方政治之中。韩素音在其自传中写道:茶馆不再是一个闲聊的场所,而充满着政治辩论和政治活动,“你知道我们成都是一个古老的城市……但在1911年5月底以后,它变为十分不安,公园和街头的茶馆充满躁动,这个城市正酝酿着骚乱”。这个时候,茶馆中“来碗茶”的吆喝不再像过去仅仅是社交或生意洽谈的开端,而是“有些人甚至站着聆听人们关于铁路国有和借外款的辩论。然后人们悄然散去,又到另一茶馆听另一场辩论”。
如果说茶馆是人们公开议政的讲台,那么也是地方政府收集情报的场所。政府派密探到茶馆偷听人们谈话,竭力发现所谓反政府的“煽动”者。如韩素音描述的:“拥挤的茶馆召来了满清的密探。在露天茶社,在爬满藤蔓的凉亭下,在悦目的树荫和竹林中,都散布着边品茶边偷听文人谈话的密探。”在清政府倒台以后,军阀和地方政府仍用这一方法去寻找所谓“破坏分子”。在这一时期,公共场所的闲聊在很大的程度上被政府所干扰。例如一项规定明令:如果发现操外省口音者在茶馆谈论军务,看起来像一个“间谍”,店主应向警察密报;如果所报属实并协助使“间谍”就擒,可得十元奖赏。
当成都市民意识到铁路是“存亡关键”,而竭尽全力加入“破约保路”运动时,街头立即成为政治斗争的巨大舞台,公众集会成为发动民众最有效之工具。如一次四川铁路总公司的集会,会场所在的岳府街成为“人的河流”,估计有约五千人参加。几位运动领袖演讲路权与国家命运之关系,当会议达到高潮之时,“与会群众多痛哭失声,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保路同志会派代表向中央政府请愿,在南较场举行的大规模的送别仪式上,赴京代表发誓不达目的决不回川,此时“台上台下群情激愤”。在另一集会上,当一个小学生代表同学发言,建议每个学生每天向运动捐钱二文,与会者多被深深打动。一位老者上台搂着这孩子,声泪俱下地说:“我辈所以必争路争爱国者,皆为此辈小兄弟计也”,在场万余民众亦失声痛哭,甚至维持秩序的警察也表示道:“我亦四川人,我亦爱国者”。显然,地方精英以公众集会作为宣传工具来唤起民众取得了巨大的成效。
改良者与下层民众首次加入同一个政治性组织———四川保路同志会,这一时期阶级的鸿沟得到暂时的弥合。同志会以街道、职业、社会集团为基础建立了许多分会,如各街分会、妇女分会、学生分会、丝帮分会、甚至乞丐分会。各店铺则组织“一钱会”,即成员每人每天捐钱一文给保路同志会。各分会的成立如“雨后春笋”,短期内便出现在每个街道。一些行会诸如木材和丝业等也组织了行业“一钱会”,仅丝业在几天之内便有二百余人加入。根据地方报载,一天时间内仅回民即组织分会二十余个。
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城发动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据传教士的观察,当时公开演讲成为“明显的街头一景”。《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广为发行,每期达一万五千份左右。每天《报告》在公共场所一贴出,便人头躜动,讨论热烈。此时改良精英也尽量利用街头来发动民众,其方法从张贴政治传单到以大众娱乐的方式作政治宣传,诸如金钱板、大鼓书这样的“下里巴人”演唱都得以运用。这时庙宇也被用作政治目的,如同志会的演讲会在三义庙、火神庙、延庆寺、文昌宫等庙宇举行,传统的宗教崇拜的场所转变成了政治动员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