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辛亥首义(2)
辛亥革命网 2010-09-12 00:00 来源:《湖北文史》总第八十九辑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我家住在离长江边不远的武昌矿局街,老宅前有一条狭窄的小巷,正对面有两幢不起眼的房屋,左边户主,我们从小喊“李太太”;右边户主是耿伯钊。两家皆与辛亥革命颇有关系。
少时我常去李家玩。瘦削的李太太,人极和善、乐观,家徒四壁,清贫得可以,却总是挂着笑容,每次见到我,她都操着黄陂口音,连唤“小淘气”,还给糖果吃。稍大以后,才知道她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早期理论家李汉俊的夫人。
湖北潜江人李汉俊(1890-1927)1904年留学日本,受日本社会主义者河上肇影响,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五四前后著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多种,被董必武称之“我的马克思主义老师”(毛泽东也就李汉俊、李达说过类似的话)。李汉俊还是较早总结辛亥革命经验教训的思想者。1924年,李汉俊因与陈独秀、张国焘不睦,负气退出中共,却继续宣传马克思主义并投身大革命(李汉俊的此种情形与李达非常近似)。1927年12月,军阀胡宗铎勾结日本驻汉领事,以“共党首领”、“密谋暴动”罪,将李汉俊杀害。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向李氏家属颁发由毛泽东签署的《革命牺牲工作人员家属光荣纪念证》,故李太太家门口挂着“革命烈士家属”红牌子。
成年后又得知,李汉俊的兄长李书城(1881-1965)是辛亥革命元老,留学日本时参加筹组同盟会,辛亥首义后奔赴武汉,阳夏战争时担任民军战时总司令黄兴的参谋长。1921年6、7月之交,中共第一次党代会就是在李书城的上海住宅中举行的。记得我在李太太家玩耍时,见到有人送信件,送信人说是“李部长”寄来的。成年后回想,此“李部长”正是李书城,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农业部长。
右边户主耿伯钊(名觐文,1883-1957),湖北安陆人,1903年参加吴禄贞主持的武昌花园山聚会,曾与李书城随吴禄贞赴长沙,助黄兴筹组华兴会。1904年留学日本,入士官学校骑科。1905年在日本结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1908年回国,在南京、直隶任军事教官。1911年秋武昌起义,耿氏返北京谋划响应,因吴禄贞石家庄遇剌而未果。民国成立后,任总统府军事秘书长兼大总统顾问。耿伯钊的弟弟耿丹(仲钊),曾为陆军第三中学学兵,辛亥首义参加者,后来是中共早期党员,1927年牺牲。
记得少时听父亲说,耿伯钊因非蒋介石嫡系,民初官阶又曾在蒋之上,不大瞧得起蒋介石,还有顶撞蒋的故事,蒋对耿敬而远之,长期让耿坐冷板凳,出任种种闲职。不过,在矿局街百姓看来,耿氏乃“开国元勋”,为“将军团”成员,享有权势。我父亲一辈子教书,视耿氏为权贵,不屑与为伍,故冯、耿两家门对门,相距不过十米,却从不来往,我也一直没有进过耿家大门。幼时在矿局街偶尔见到的耿伯钊,身板笔挺,披黑色氅篷,执手杖,威风凛凛,军人气度依然。1948年耿伯钊当选“国大代表”,耿家热闹了一阵,常有黑色福特汽车出入,这在我们那条小街巷是极少见的排场。
武汉解放前夕,耿伯钊与张难先、李书城等辛亥元老在中共地下党推动下,发起“和平运动”,对武汉和平解放有所贡献。解放初期,耿任湖北省政协副主席等职。此间我已是高小及初中学生,见到的耿氏在七十开外,依然身材挺拔,执手杖,威风凛凛,只是黑色氅篷不再。1957年夏季,我从《长江日报》头版得见,耿伯钊作为“极右派”被批(几月后我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时过多年,我从实验中学校友、耿伯钊孙女耿弟安大夫处看见一份材料,得知当年情况:1957年6月,新华社记者曲一凡两次采访耿伯钊,前后6小时,谈话内容被曲一凡整理成文,刊发于新华社《内部参考》,不久即成划耿氏“极右”的证据。耿伯钊的谈话,主要讲应当加强法制,他认为建国八年了,法制工作仍跟不上形势发展和人民迫切要求。他说:“宪法有了,但宪法不能代替具体的法律法规。现在,除了婚姻法,几乎没有别的成文的法律。民法、刑法是必不可少的。必须建立法治,使人人都懂法,树立守法的观念。”今日重温耿伯钊这番话,只能说既中肯又善意,从中可以见到辛亥志士对民主宪政的执着坚守。
如果说,少时的我只看到耿氏风仪整峻的军人外观,那么,时下阅览耿氏辞世前几个月的谈话记录,方得见民主共和精神在一位辛亥老人心中闪耀。
四
或许正是上述一切,使我形成对辛亥首义的特殊情怀,驱使自己从致力史学工作之始,就有意研究这段壮烈而又曲折多致的历史。我所撰写的有关辛亥革命史的第一篇论文,便是《湖北成为辛亥革命“首义之区”原因初探》。
正当我在探寻辛亥首义史的升堂入室之径时,大约是在1980年春天,经先父的朋友张云冕先生介绍,结识了长期从事辛亥革命史料搜集整理工作的贺觉非先生(1910~1982)。记得一次贺老在读罢我所撰写的有关首义史的论文后,笑着说:“吾道不孤”,随即介绍他经营多年的“辛亥武昌首义史稿”,谦称是“资料长编”,是“砖头瓦片”,希望与我合作成书。1980年夏秋之际,我赴北京,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取回贺老文稿,结识近代史所王庆成、耿云志、杨天石、王岐山等同志,相与切磋辛亥革命史诸论题。王岐山君当时是近代史所最年轻的研究人员,陪同我去北京诸资料中心。每天清晨,岐山君架着自备摩托车,到招待所门前接我,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两人于穿行北京大街小巷之际,纵议天下事。如此数日。多年后,时任中国工商银行行长的岐山君与我重逢武汉大学,彼此都对那段与辛亥革命史有关的经历记忆犹新。
北京返汉后,即开始同贺老合作撰写“首义史”。由于贺老的热情谦和,他以70高龄,与我这个晚辈结成了“忘年之交”。直至1982年11月18日贺老辞世,我们一直在融洽的气氛中通力协作。其情其景,至今忆及,仍鲜明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