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与中韩文化交流(4)
辛亥革命网 2011-03-14 00:00 来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作者:章开沅 查看:
其次,中韩都属于儒学文化圈,儒学在近代两国文化交流中仍然是重要的精神纽带。如忠君爱国、伦理纲常等等,都是他们(特别是老辈士大夫)在交流中惯常运用的话语。但是有三点需要加以说明:一、随着西学东渐与国内诸多新的社会因素的兴起,这些古老话语承载的理念逐渐有所变化,悄悄地增添了近代民族主义内容,而日益疏离于对于一朝一姓的愚忠等腐朽纲常名教。二、也正因为如此,张謇、金泽荣等虽然都曾对旧王朝竭尽忠诚,恪守臣子大义;但终于经由主张君主立宪而走向认同民主共和。这样就使他们以儒学为基本色调的诗文唱和具有新的时代精神,从而区别于既往千余年的中韩文化交流。三、但是传统文化的情结甚深,某些落后的消极因素不可能迅速消失,与朝贡体系相伴生的大国主义与事大主义在中韩两国老辈士大夫的诗文唱和中经常有所流露,这是应该认真加以辨析与扬弃的。
第三,中韩两国语言虽然不同,但文字则曾经可以通用,两国朝野人士常常借助笔谈以相沟通,这也是中韩文化交流比较方便之处。且不说金泽荣与张謇的大量诗文唱和,仅以南通现在尚保存的他题赠给当地其他友人的诗作、对联、屏条而言,就颇有流传价值,无论是书法还是文词。如“小梅零落柳丝垂,满袖清风独往时。渔店闭门人语小,一江春雨碧丝丝。”(屏条,题韩诗赠叶仲)“龙鼠升沉家国事,吾曹何以际斯辰。千秋广武英雄叹,阮步兵真是快人。”(屏条,自题近作)“村翁小舸装凫重,溪女长茭缚蟹簏。八尺过头青竹杖,我行参作野中图。”(屏条,自书旧作)“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明秀渐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屏条,题赠送陈曙亭)作者对于中国古文,特别是旧体诗,虽不能说是炉火纯青,却已经达到运用自如的地步。如果不署明作者身份,如“韩产”、“箕子遗氓”等等,我们就很有可能误认为是中国的大诗人和书法家。金泽荣写作甚勤,他的诗文经常发表于《南通报》文艺附刊,仅1924-1927三年就有近百篇(首)之多,深受读者喜受。他的书法作品且收入《中国名人金石书画》第一集,1924年由上海合群石印社出版,可见已享有相当高的声誉。
张謇自甲午状元及第以后,已经具有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但是他在与韩国友人的交往中始终以平等待人。特别是对流亡来华者如金泽荣这样的爱国志士,他更是优礼有加,关怀备至。他与泽荣的交流不仅限于诗文与学术,而且还包括音乐与艺术。为了推动京剧全面改革,包括对梅兰芳表演艺术有所建言,他曾专门向泽荣请教朝鲜舞蹈。其笔谈记录以《与金沧江论舞笔谈》为题,发表于民国九年(1920)5月30日的《南报》文艺附刊,后收入《张季子九录·文录》。这是一篇很宝贵的中韩文化交流原始文献,全文照录如下:
(啬)愿闻尖袖舞之名何自始?容节若何?(沧)其源不知,大抵佳妙。(啬)我忆君诗中独不及舞,中国古人诗亦不详于舞;白香山有之,而尚病其略。彼此皆看作寻常事,故并无谱,今苦人思索矣。尖袖或当作纤袖乎?(沧)阮亭白词说舞极详,但阮亭之时,舞废刚久,则所说亦是说梦。(啬)诗词中但形容得态耳,不言其次第。项庄剑舞与尖袖舞何别?几人为队?(沧)多多益可观。(啬)何种衣裳?(沧)长袖长裙如飞。(啬)有毹否?(沧)舞剑时髻上载小园竹笠,其剑有刃,转环着游钉,持此而舞。(啬)剑长几何?剑柄环乎?(沧)有游环使剑转运。(啬)不知是剑器遗制否?舞时有歌否?古舞必有曲。()有歌亦可,但东(朝鲜)俗用乐以助舞且叶其节;鼓一、缶一、篥箴二、笛一、奚琴一名曰六角。中国非徒琴亡,乐亦大亡。东乐无论雅俗,皆有十二节,节节渐深,故使人耳心感;而中国乐则终始首尾,似无分别。(啬)岂能无首尾,不习者不知耳。从子今何在?岂能识别舞伎操术之优劣乎?今至沪市之美人团,君能知之乎?(沧)初闻此事,非必吾侄能辨其才之浅深也。歌舞苟能为国工,自然名满一国,不劳求泽也。(啬)然则君知今日国工为谁?抑有他友擅长此事者乎?(沧)我在本邦,尚未知谁为国工,况今去国十五年,何能知此乎?若使吾侄从少年冶游探之,必晓然知谁为国工耳。尝于汉阳闻乐队中一琴师之弹琴,其神神妙妙,使人欲舞欲哭,中国之乐,似是首尾皆急,无次第耳。(啬)此人尚在人世否?(沧)壬午年闻之,想已宿草(病故)矣。(啬)有弟子否?(沧)必有。现今少年能琴者甚多,虽未知其与琴师孰为优劣,然比之此间琴客则夔也。大都东国之琴音,可以昌黎听颍师琴意观之。(啬)昔欧阳永叔论昌黎此诗是琵琶音,非琴音;而永叔琴诗,则亦未是琴。固知琴不易工,作琴诗亦不易工。(沧)乐声由缓而急,节节渐深可也,中乐似是初发已急矣。兵火不入阙里,则夫子庙之乐舞,似不沉沦。(啬)孔庙之舞,家舞之属也,乐则所谓郊庙之乐。今中国世俗之乐非雅乐,益与郊庙有别。古乡里通行所谓墅舞,与庙乐亦不同。(沦)东邦之歌,无用于中国,惟舞与乐可用。乐调大约在二:一曰灵山会上,一曰与民众,即韩世宗时所制之歌曲。新罗时琴学大行,有入山五十年操琴者,其所制曲为数百。若韩则所制曲不多,亦琴学之衰也。歌乐之中,学琴最难;若极聪慧者,数年可学成云。雅乐不可陈于戏园,亦所不敢也,人将闻而坐睡。复舞复琴,必不可已之事也。令舍侄招善工,仍令为之通译何如?但此儿好作贾业,恐难久在此场中。一场舞妓二人为好,若着多人舞,则使人眩乱,反无精采。琴是房中之乐,故尤宜用一人。作校则将因西公园旧屋乎?抑别建乎?(啬)教剧与教乐不同,今名之曰伶工学社,须别建。(沧)教育大约以三年为期。舞时有一人在傍执檀板以为节。尖袖舞,妓二人;剑器舞,妓二人(或一人能兼之)。执檀板者一人,琴师一人,六角六人,求时探问可也。韩廷壬午以后,遣驻美公使令带六角以往。美总统令陈于庭中,闻之大称好云。日本无乐,故亦好用韩之六角。日本学乐于百济,而今其乐不足可观可听。永叔不知唐宋之琴,古今殊变,而妄欲讥昌黎乎?乐非可摸捉之物,如大风吹物,往而不返。中国多乱离,乐所以失也。若韩则僻在一隅,自古别无大兵乱,故乐至今能存。
张謇问难的谦虚求教,泽荣回答的不厌其详,都是在在较高的艺术欣赏水平上进行的,有些见解即使从专业角度来看亦堪称深刻。应该承认,位居高层而持如此严肃认真的文化交流态度,在当代并非可以多见。而泽荣的详尽讲解,对张謇有关改进京剧表演艺术思路的裨益,也是不言而喻的。
1926年夏天,张謇不幸病故。对于这位异国知己的永别,泽荣的悲痛是极为深沉的。他曾作诗表示哀悼:“等霸期王负俊才,应龙飞处一声雷。纵无邓禹奇功在,足试瞿昙活水来。昌黎云与孟郊龙,文字狂欢卅载中。今日都来成一错,奈何淮月奈何风。”[7]此时,国事家事每况愈下,民族光复的希望似乎仍然渺茫。张謇遗留下来的各项企业、事业情况也不妙,泽荣所任职的翰墨林印书局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1927年4月底,这位可敬可爱的韩国诗人,在忧时愤世贫病交加的凄凉情境中自杀身亡。但是,泽荣在南通22年并未虚度余生,他留下了卷帙浩繁的史学著述与诗文佳作,为保存和发扬朝鲜民族文化精魂作出极大贡献,同时也为韩中文化交流增添了美好的篇章。他热爱中国文化,热爱南通的土地和人民,南通也永远不忘这位韩国诗翁。1927年5月7日,南通各界人士为泽荣隆重出殡,遗体安葬在狼山之麓骆宾王墓之上坡,隔江与福山中峰相望[8]。墓碑由张謇胞兄张chá@(17)手书“韩诗人金沧江先生之墓”,与唐代大诗人的文采前后辉映,把南通的山川形胜装点得更加神韵盎然。
在研究近代中韩文化交流史时,千万不要忘记这两个名字——张謇与金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