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
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为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之,则断无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维新兴邦建国等事业是也。予之提倡共和革命于中国也,幸已达破坏之成功,而建设事业虽未就绪,然希望日佳,予敢信终必能达完全之目的也。故追述革命原起,以励来者,且以自勉焉。
夫自民国建元以来,各国文人学士对于中国革命之著作,不下千数百种。类多道听途说之辞,鲜能知革命之事实,而于革命之原起,更无从追述。故多有本于予之伦敦被难记第一章之革命事由。该章所述本甚简略,且于二十余年之前,革命之成否,尚未问题。而当时虽在英京,然亦事多忌讳,故尚未敢自承兴中会为予所创设者,又未故表示兴中会之本旨为倾覆满清者,今于此特修正之以辅事实也。兹篇所述,皆就予三十年来所记忆之事实而追述之。由立志之日起至同盟会成立之时,几为予一人之革命也,故事甚简单,而于赞襄之要人,皆能一一录之无遗。自同盟会成立之后,则事体日繁,附和日众,而海外热心华侨,内地忠烈志士,各重要人物不能一一录于兹篇,当俟之修革命党史时乃能全为补录也。
予自乙酉中法战败之年(1885),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由是以学堂为鼓吹之地借医术为入世之媒,十年如一日。当予肄业于广州博济医学校也,于同学中物色有郑士良号弼臣者,其为人豪侠尚义,广交游,所结纳皆江湖之士,同学中无有类之者。予一见则奇之,稍与相习,则与之谈革命。士良一闻而悦服,并告以彼曾投入会党,如他日有事,彼可为我罗致会党以听指挥云。
予在广州学医甫一年,闻香港有英文医校开设,予以其学课较优,而地较自由,可以鼓吹革命,故投香港学校肄业。数年之间,每于学课余暇,皆致力于革命之鼓吹,常往来于香港澳门之间,大放厥辞,无所忌惮。时闻而附和者,在香港祗陈少白、尤少纨、杨鹤龄三人,而上海归客则陆皓东而已。……此为予革命言论之时代也。
及予卒业之后,悬壶于澳门、羊城两地以问世,而实则为革命运动之开始也。……至甲午中东战起,以为时机可乘,乃赴檀岛、美洲创立兴中会,欲纠合海外华侨,以收臂助。不图风气未开,人心锢塞,在檀岛鼓吹数月,应者寥寥,仅得邓荫南与胞兄德彰二人,愿倾家相助,及其他亲友数十人之赞同而已。
时清兵屡败,高丽既失,旅、威继陷,京津亦岌岌可危。清廷之腐败尽露,人心激愤。上海同志宋跃如乃催促归国。美洲之行,因而中止。遂与邓荫南及三五同志返国以策进行,欲袭取广州以为根据。遂开乾亨行于香港为干部,设农学会于羊城为机关。当时赞襄干部事务者有邓荫南、杨衢云、黄詠商、陈少白等,而助运筹于羊城机关者则陆皓东、郑士良、并欧美技师及将校数人也。予则常往来广州、香港之间,惨淡经营,已过半截,筹备甚周,声势颇众,本可一击而生绝大之影响,乃以运械不慎,致海关搜获手枪六百余杆,事机乃泄,而吾党健将陆皓东殉焉。此为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也。同时被株连而死者,则有丘四、朱贵全二人。被捕者七十余人,而广东水师统带程奎光与焉,后竟病死狱中。其余之人,或囚或释。此乙未九月九日(1895.10.26),为予第一次革命之失败也。
败后三日,予尚在广州城内,十余日后,乃得由间道脱险出至香港;遂与郑士良、陈少白同渡日本,略住横滨。时予以返国无期,乃断发改装,重游檀岛。而士良则归国收拾余众,布置一切,以谋卷土重来。少白则独留日本,以考察东邦国情。予乃介绍之日友菅原传,此友为往日在檀所识者。后少白由彼介绍于曾根俊虎,由俊虎而识宫琦弥藏,即宫崎寅藏之兄也。此为革命党与日本人士相交之始也。
予到檀岛后,复集合同志以推广兴中会。然已有旧同志以失败而灰心者,亦有新闻道而赴义者,惟卒以风气未开,进行迟滞。……一日散步市外,忽遇有驰车迎面而来者,乃吾师康德黎与其夫人也。吾遂一跃登车,彼夫妇不胜诧异,几疑为暴客,盖吾已改装易服,彼不认识也。予乃曰:“我孙逸仙也。”遂相笑握手。问以何为而至此。曰:“回国道经此地,舟停而登岸浏览风光也。”予乃趁车同游,为之指导。游毕登舟,予乃告以将作环绕地球之游,不日将由此赴美,随将到英,相见不远也。遂欢握而别。
美洲华侨之风气蔽塞,较檀岛尤甚。故予由太平洋东岸之三藩市登陆,横过美洲大陆,至大西洋西岸之纽约市,沿途所过多处,或留数日,或十数日,所至皆说以祖国危亡,清政腐败,非从民族根本改革,无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责。然而劝者谆谆,听者终归藐藐,其欢迎革命主义者,每埠不过数人或十余人而已。然美洲各地华侨多立有洪门会馆。洪门者,创设于明朝遗老,起于康熙时代,……以反清复明之宗旨,结为团体,以待后有起者,可藉为资助也。……国内之会党,常有与官吏冲突,故犹不忘其与清政府居于反对之地位,而反清复明之口头语,尚多了解其义者。而海外之会党多处于他国自由政府之下,其结会之需要,不过为手足患难之联络而已,政治之意味殆全失矣,故反清复明之口语,亦多有不知其义者。当予之在美洲鼓吹革命也,洪门之人,初亦不明吾旨。予乃反而叩之反清复明何为者,彼众多不能答也。后由在美之革命同志鼓吹数年,而洪门之众乃始知彼等原为民族老革命党也。
然当时予之游美洲也,不过为初期之播种,实无大影响于革命前途也,然已大触清廷之忌矣。故于甫抵伦敦之时,即遭使馆之陷,几致不测,幸得吾师康德黎竭力营救,始能脱险。此则檀岛之邂逅,真有天幸存焉。否则吾尚无由知彼之归国,彼亦无由知吾之来伦敦也。
伦敦脱险后,则暂留欧洲,以实行考察其政治风俗,并结交其朝野贤豪。两年之中,所见所闻,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国家富强、民权发达如欧洲列强者,犹未能登斯民于极乐之乡也。是以欧洲志士,犹有社会革命之运动也。予欲为一劳永逸之计,乃采取民生主义,以与民族、民权问题,同时解决,此三民主义之主张所由完成也。时欧洲尚无留学生,又鲜华侨,虽欲为革命之鼓吹,其道无由。然吾生平所志,以革命为唯一之天职,故不欲久处欧洲,旷废革命之时日,遂往日本。以其地与中国相近,消息易通,便于筹画也。
抵日本后,其民党领袖犬养毅遣宫崎寅藏、平山周二人来横滨欢迎,乃引至东京相会,一见如旧识,抵掌谈天下事,甚痛快也。时日本民党初握政权,大隈为外相,犬养为之运筹,能左右之。后由犬养介绍,曾一见大隈、大石、尾崎等。此为予与日本政界人物交际之始也。随而识副岛种臣及其在野之志士如头山、平岗、秋山、中野、铃木等。后又识安川、犬塚、久原等。各志士之对于中国革命事业,先后多有资助,尤以久原、犬塚为最。其为革命奔走始终不懈者,则有山田兄弟、宫崎兄弟、菊池、萱野等。其为革命尽力者,则有副岛、寺尾两博士。此就其直接于予者而略记之,以志不忘耳。其他间接为中国革命党奔走尽力者尚多,不能于此一一悉记,当俟之革命党史也。
日本有华侨万余人,然其风气之锢塞,闻革命而生威者,则与他处华侨无异也。吾党同人有往返于横滨、神户之间,鼓吹革命主义者,数年之中而慕义来归者,不过百数十人而已,以日本华侨之数较之,不及百分之一也。向海外华侨之传播革命主义者也,其难固已如此,而欲向内地以传布,其难更可知矣。内地之人,其闻革命排满之言而不以为怪者,抵有会党中人耳。然彼众皆知识薄弱,团体散漫,凭藉全无,抵能希望之为相应,而不能用为原动力也。
由乙未初败,以至于庚子,此五年之间,实为革命进行最艰难困苦之时代也。盖予既遭失败,则国内之根据,,个人之事业,活动之地位,与夫十余年来所建立之革命基础,皆完全销灭;而海外之鼓吹,又毫无效果。适于其时,有保皇党发生,为虎作伥,其反对革命,反对共和,比之清廷为尤甚。当此之时,革命前途,黑暗无似,希望几绝,而同志尚不尽灰心者,盖正朝气初发时代也。时予乃命陈少白回香港,创办中国报(中国日报),以鼓吹革命;命史坚如入长江,以联络会党;命郑士良在香港设立机关,招待会党,于是乃有长江会党及两广、福建会党并合于兴中会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