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自华和秋瑾的民国元年(2)

　　除了收集资料、征集遗物外，改建秋社、建筑风雨亭更需要向海内外各界发起募捐活动。在此期间，为了保障秋社的财产，她还向新成立的绍兴军政府发起了诘难。

　　事情要从绍兴章介眉说起。章也是绍兴人，曾参与当年平毁秋墓之事。民国成立后，为赎罪章主动向秋社捐赠田产三百亩。初立的民国政府诸官员，很多是原革命军中大小统领，出身草莽的大有人在，绍兴王金发便是一个。在他的统领下，军政府决定仅划拨秋社田四十五亩，徐自华得知此事，据理力争：“夫秋瑾越人也，章介眉亦越人也，以越人毁越人之墓，责令赔偿，理所应得，而章介眉愿之。今贵分府非越人耶！执事诸子非越人耶！溯革命之元勋，思大通之遗恨，在贵分府与诸执事又何一而非秋瑾之旧部，何一而非秋案之党人耶！乃独不为秋氏扬眉，为越人吐气，显欲于章所助秋社之田强为支配，岂诸君之贤，反不若章之不肖乎！”⑥字里行间，剑拔弩张，只要事关秋瑾，她就像守护着神主的圣使，怒目金刚寸土不让。

　　竭尽心力立社筑亭的徐自华，在这一年的另一件大事就是主持参加各地的公祭，宣扬传播秋瑾的烈士精神。

　　第一场公祭在秋瑾故乡绍兴拉开帷幕。1月27日，秋社假绍兴大善寺召开追悼大会。为主持这一次公祭，徐自华继1907年的风雪渡江后，再一次“风雪山阴两度来”。大会当天，徐自华组织与会者演说、致哀词、募捐等，到会者千余人。白车素马，备极哀荣！她满怀深情谱《满江红·悼秋竞雄》为迎神之曲，词云：“巾帼英雄，屈指算，君应魁首。好任侠，卖珠换剑，拔钗沽酒。慷慨喜谈天下事，权奇掩尽闺中秀。痛无端，党祸忽飞来，伤吾友。志未遂，刑先受；身虽丧，名垂久。又何妨流血，古轩亭口。五载凄凉风雨恨，一朝光复神州旧。慕芳徽，裙屐喜重来，君知否？”⑦

　　4月24日，唐群英、林宗素等沪上女界人士发起秋瑾女烈士追悼大会。沪祭地点设在上海张园，会场遗像高悬，环以芬芳花蕙。徐自华在大会上慷慨陈辞，演讲秋瑾就义时状况，悲情满溢，并通过大会发布重建风雨亭的消息。当时列上海女学第一位的城东女学学生也发表悼文，哀感沉重：“惟念烈士舍身就义，宿革已五回星霜。而革命告成，中华竟重见天日。秋烈士虽死，可以无憾矣！……饮水思源，焉可忘君。⑧”并发表诗歌倡议响应徐自华的风雨亭筹建事业：“今者秋社同人有建风雨亭之议，法良意美。但此事之成，非集有巨款，则不可。故将群策群力，方克有泽。他日成立之后，籍此以瞻拜英雄。荐奠椒浆，岂非我女界增光荣乎！”“造此碑亭留纪念，并为女界树芳型。”“七层定塔须群力，留此芳名史青”。⑨时任城东女学教师的李叔同先生评语：“振才媛之词笔，发潜德之幽光……秋瑾烈士有知，当含笑九泉。”⑩

　　经过徐自华的宣讲奔波、悉心经营，秋社秋祠和风雨亭终于在这一年的第三次公祭秋瑾大会——凤林寺追悼大会前夕全部竣工。7月中旬，秋社修整的鉴湖女侠祠以及风雨亭先后竣工，凝结着徐自华大量心血的建筑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六月六日的烈士公祭。据当年《时报》报道，在凤林寺大会上，“该社（指秋社）干事陈去病将已收到捐费报告一遍，计五十册，共收到大洋一千四百四十元，小洋二千另九十九角五百七十文，铁栏杆四肩，时钟二只”。11 农历六月六日，鉴湖成仁之日，西湖凤林寺纪念大会准时召开，徐自华恭送栗主入祠。吴芝瑛夫妇再次响应，募洋九十元交秋社，并在当天开放杭州“南湖小万柳堂”作为招待来宾之所。

　　大会当天的盛况有7月22日《时报》报道记录：是日，浙省都督、省长、各司长都莅临到会，与会者千余人。挽联哀词盈于壁间。徐自华向与会人员报告了秋社历史及建立专祠、募筑风雨亭事项。谓：“今者民国重光，拨云见日。二百六十余年之积耻已雪，在女侠已无遗憾，……但当时，秋之戚友咸恐牵连，均匿不作声。即秋姑秋夫亦具禀湘抚呈报断绝关系。言念及此，心酸肺裂。”12

　　在这三地的祭秋活动中，徐自华俨然已经化身为秋瑾的知己代言人以及秋侠精神的发扬者。距秋瑾的轩亭口引颈就义已经整四年了，这四年，徐自华从一个咏菊咏梅骨格清高的闺阁才女成长为一个走上时代前沿的革命女性，主秋社、入南社，与革命者声息相通，裹挟在时代的风云中上下历练。她甚至在浙江各地相继光复而家乡石门尚为清廷所据的情况下，急电浙江都督府政事总长褚辅成乞援，而使石门顷刻光复，家乡一邑以安！这样革命性的觉醒，在从前作为一个闺阁女子的她是无法想象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秋瑾，是这个“巾帼英雄算魁首”的女子给予了她无穷的精神力量！ “志未遂，刑先受；身虽丧，名垂久”，辛未年秋瑾的喋血，唤醒了中华沉沉女界，也打开了徐自华独立人格力量的源泉。她不再是一个需要依附于家庭的旧式女子，而彻底成了一个具有独立人格与民主精神的新女性。

　　不负巾帼，还柩西泠

　　民国初始，万象更新。秋瑾的安葬从清政府时期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转而成处处争夺的革命遗珠。秋夫家湖南王氏开始极力争取将秋瑾的灵柩落户湖南，而徐自华在浙江联合绍兴秋氏、浙江省政府等力量，据理力争秋柩还葬西湖。一时间，秋墓落址何处成了民国元年人人瞩目的一件大事。浙湘两地几番拉据，牵涉浙江都督蒋尊簋、湖南都督谭廷闿、浙江民政司长褚辅成，甚至动用了民国高层孙中山黄兴之力，徐自华在其间纵横捭阖，极尽所能，终成挚友还葬西湖之愿，巾帼运筹，实堪敬佩。

　　1912年3月1日，徐自华上书浙江省议会，提议迎还秋瑾遗骸归葬西湖，得到省议会同意，并委任秋社办理。自此开始徐自华为秋瑾迁葬的力争之途。

　　秋瑾此次的迁葬，与前几次殊有不同。只因时势已经变化，南方各省纷纷独立，大清亡而民国立，秋瑾为之流血牺牲的新时代赫然到来。秋瑾的安葬已不再是个人或家族私事，而上升为民族国家大事。

　　在这样的情势下，徐自华首先争取的是政府的支持。4月4日，她致书浙江都督蒋伯器，申诉浙江同人将赴湘迎迓鉴湖灵榇归葬西泠的请求，详细汇报了赴湘人事以及所需资费，并恳切陈述：“伏祈俯念璿卿（注：秋瑾字璿卿）为巾帼伟人，惨遭屠戮，经年暴露，始由华埋骨湖壖。乃又中道波兴魂飘，旷隔五年，方有今日。其酷虐亦不可谓不烈矣。值此河山光复，大地皆春，九泉有知，定当含笑。”13

　　浙江民政司长褚辅成亦为秋瑾旧友，当年正是他带着秋瑾前往浔溪女校任教，因此徐自华才得与秋瑾相识并终成莫逆。4月6日，褚致电湖南都督谭廷闿：“敝省议会议决，恭迎鉴湖女侠秋瑾柩归葬西湖，并建专祠奉祀。即日派人到湘接洽。”14

　　虽然还柩之事得到了浙省议会的同意，并由政府官员正式发函至湖南，但事情并不能轻易成功。一则革命功成，秋侠安葬已经成为一个地方的荣誉象征；二则作为革命有功之臣，秋瑾在湖南夫家的地位显然已经不是当年可比。所以无论从秋瑾娘家夫家的家族角度还是从浙江湖南两地政府的角度考量，秋瑾的安葬已经成了一个事关家族与地方荣誉的符号性事件了。

　　果然，湖南复函称秋瑾之子王沅德之意愿是：秋侠灵柩留湘，带衣裙遗像还浙，于西泠故址建筑衣冠冢。而对于徐自华来说，秋瑾的卜葬西泠是毫无妥协余地的，葬秋西泠，势在必成。她当即以秋社名义致书湖南谭都督，重申归葬西泠之必要：“西湖名胜为天下最，岳鄂王、于忠肃、张苍水，并今之徐、马、熊、陶诸先烈遗骸尽葬其间……秋社春祈享祀，不忒秋侠有灵，其魂魄当恋此不去。”此书更尖锐指出：“据云，秋侠之柩，实于今春权厝乡僻，徐闻卜地……实与不葬相等！何难迎还故址！”要求王沅德：“万勿固执己见，以拂舆情，不胜人愿。”15

　　湖南方面却针锋相对，似乎铁了心要留下秋瑾灵柩。7月17日（农历六月初四），秋瑾成仁纪念日前两天，《申报》刊出王沅德复浙函云：“奉母归葬，为沅德之天职也……此其一；湘烈如陈、杨，并葬岳麓。英魂毅魄，千载相邻。……是湘人士所以纪念吾母、崇拜吾母之意，不减于浙。若必徇迁浙之请，重违湘人，非敢出。此其二；衣裙请葬西泠，侠骨请迁岳麓。湘人业有成议。经都督批准筹备就绪。……此其三；西湖岳麓，并称名胜，似不以属浙属湘为之畛域。此其四。”并说：“惟念骨尚留浙江，则迁葬西湖，湘不得议。骨既归湘，则迁葬岳麓，浙不得争。”16

　　王氏复函四点，条条针对秋社要求归葬的理由。并在“如此湘不得议，如彼浙不得争”之言语中谴责浙江当初毁墓之举，以既成事实，表达秋骨留湘的强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