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自华和秋瑾的民国元年(3)

　　双方的争葬在这一年的7月19日（农历六月初六秋瑾成仁日）以纪念大会的形式再次呈现。这一天，徐自华组织浙江各界开大会于凤林寺，纪念鉴湖成仁。同日，湖南各界也于秋瑾烈士专祠召开追悼大会。1912年7月29日的《时报》称：“湘水、西湖，同为佳话。洵千古未有之盛事云。”17实则浙湘两地，是以此声势各自表明归葬秋瑾的决心。

　　我们比较两地争葬出示的理由，不难发现其中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秋瑾自己的意愿体现与否。在徐自华致湖南的函中有一句：“不忒秋侠有灵，其魂魄当恋此不去”。这才是徐自华作为秋瑾的千古知己，替秋瑾说出的心声。秋与王氏在情感上早已决裂，唯一的联系只有留在王家的一双儿女作为骨血的维系。当年秋案发，“秋姑秋夫亦具禀湘抚呈报断绝关系。”可以说从家庭关系来说，秋王早已恩断。秋瑾的情在浙江，魂在浙江，义举在浙江，牺牲在浙江，于情于理都应归浙。

　　然而民元半载已过，秋墓究竟归葬何处，仍在争抢中没有定论。徐自华心急如焚，决定派秋瑾之妹秋珵往湖南办理归葬事宜。她派秋珵此去有三重身份，一代表秋瑾娘家，二代表西湖秋社，三代表浙省民众。7月22日，秋珵在湖南连发电文，将归葬之争推入高潮：“……鉴湖迁葬，王氏仍旧反对。今日入祠栗主列有夫姓，珵绝不承认。……”；“……王秋离婚在前，湘署有案可查。况功在浙省，乡人遗爱难忘。……”；“……黄留守来电，主迁西湖。珵仍留，濮臂助。王党欲联合电杭，主葬岳麓，请勿允。……”；18

　　电文表达意愿清晰强硬，一则说明秋瑾与王家早已断绝关系，而今在湖南的秋瑾纪念活动中，栗主名字竟然列有夫姓，此一不能容忍；二则说明秋瑾流血在浙江，功绩在浙江，理应归葬浙江；三则说明政府高层（黄留守，即黄兴）已经表明主迁西湖，需要湖南方面权衡。秋珵最后致电姚勇忱，并要求转孙总理、黄协理、袁大总统、黎副总统、各省都督、同盟会重申立场：“……秋瑾女侠生前脱辐，湘祠主立王秋璿卿名称，万难承认。女侠浙人，流血亦在浙，忠骸应葬西湖。……乞公电湘督主持并改主内名称。”19

　　终于，1912年7月25日，湖南都督谭廷闿复函黄兴：“秋女侠还葬西湖，湘人亦表同意，当遵命开导王氏，想亦无异议也。谨复。”20

　　自此，历时半年的浙湘争葬终有决议。尘埃落定，徐自华立刻请陈去病先生赴湘，迎接秋柩回杭归葬。7月29日，陈去病参加完西湖凤林寺纪念大会，即刻启程赴湘，谋行秋柩还浙归葬之事。

　　9月29日，陈去病护柩由湘返浙，赋诗《洞庭舟次寄别湘督洎南社诸子》中写道：“最是别情无限好，满携缣素返西泠”，“不如西子湖边去，长于闲游风雨亭”。21革命功成，西泠愿了，巢南此诗，深深体察秋徐真心，足证他一样也是秋瑾与徐自华的知己。

　　这简直就是一场战争， 徐自华在这场博弈中呈现了一个运筹帷幄的指挥者风度。这样的一派风骨，无怪当年南社诗人诸宗元要赞叹：“石门有女士，巾帼而丈夫”了。

　　浙湘争葬，对于秋瑾所涉两个家族而言，是情感与荣誉的双重力量使然。两相比较，绍兴秋氏更重的是情感，湘潭王氏更重的名誉。当年秋侠轩亭就义，秋家人虽然迫于形势不敢公然收葬，然而秋兄誉章面对此景的深切自责让人同情泪下：“聂政乃有姐，秋瑾独无兄！”短短十字，骨肉之情痛彻心扉。而湖南王氏却在秋案发后即刻划清界限，宣布脱离与秋瑾的关系。而今王家却与秋家争葬，更多则是时代变迁，识时务争名利因素使然了。而作为地方政府，革命甫定，要在新政府中争取更多的政治筹码也在情理之中。秋瑾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砝码，葬湘则为湘增色，葬浙则为浙争光。作为百年后的笔者看来，彼时的秋瑾好似成为了双龙抢珠中的一颗宝珠，得失只与家族和地方的名利攸关，却与秋瑾自身无关，深究根由，令人感慨。

　　在这一场争夺中，作为秋瑾知己和盟姐的徐自华，心绪远比各方深沉。她之所以极力争取卜葬西泠，联合秋氏达成家族愿望，争取政府支持为浙省争光，归根结底都只有一个原因——她知道唯有安息在西泠与岳武穆张苍水为伴，才是秋瑾对于身后归宿最大的愿望。当年两人的“湖山之约”历历在目，都说君子重然诺，这一份约定在她的心中有着重逾生命的份量。徐自华在当年尚且能够不避嫌疑，对抗官府而代家属行葬事，何况今日民国已立？所以她下定了决心，不负巾帼，一定要践诺再葬秋瑾！

　　风云变幻，降格葬秋

　　10月23日，女侠灵柩抵达沪上。军营列队、鉴湖学堂学生携花圈排队至码头迎接。10月25日，上海特开专车，灵榇由秋社、国民党、尚侠学校三团代表及竞雄女学全体护送赴杭。10月27日，秋瑾灵柩到达杭州，暂时存放在西湖秋社。时隔四年，徐自华终于再次迎来了她的璿卿，这一天，场面盛大备极哀荣。下面一则《申报》10月29日的报道《秋风秋雨妥秋魂》足可表述：

　　秋女侠灵柩于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半钟由嘉兴起程来浙。各团体代表，各官厅代表，及男女学生均在城站列队恭迎。及车到站，军乐齐鸣，各代表均举旗致敬。请柩至站外祭台，团体联合会、国民党民政司、财政司、教育司、提法司，各设祭一坛。国民党褚君慧僧主祭，团体联合会杭君辛斋主祭，财政司张君咏霓主祭，其余各派代表。联合会祭品乃用糕饼制成“秋雨秋风”四字，尤为特别。祭毕，摄影。各执事依次起程。都跟在五军司令部门前设祭，故灵舆由驿馆后绕道略停片刻。此外，某报谓可同改良会商定，均设茶座，按程出钱塘门，抵秋社，至下午三点半钟，交由各代表致祭。奠毕，奏乐散队。是日天气晴朗，一路观者拥挤异常，无不啧啧称羡，洵极一时之盛云。22

　　同年11月17日，黄兴往秋祠祭奠。12月9日，从上海来到杭州仅一日的孙中山先生即往秋社致祭，并题“鉴湖女侠千古 巾帼英雄”匾额赠秋祠。徐自华面请孙先生任秋社名誉社长，先生慨然应允。

　　从民元1月1日她致电孙大总统请求再立秋社筑风雨亭，3月1日上书省议会迎还秋柩，历时大半个民国元年，徐自华历尽曲折，终于将秋瑾的灵柩迎回到了她魂牢梦绕的西湖。她的一诺千金，柳亚子先生曾诗赞：“一生一死交情在，季布红妆想见之”。23民国元年，她不仅再次践了湖山之诺，更将她的生死知己秋瑾推向了荣誉的顶点。当年没有哪一个烈士的葬事能如此牵动国人的情感，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再盛大的哀荣对于奇女子秋璿卿来说都不过份！

　　秋祠修成，灵柩回到了秋社，风雨亭在旧墓原址静静地立着，新的秋墓由凤林寺僧捐了地，图案规划设计庄严朴素，也已经开工营造。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战争，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只待一朝墓成，便可择日入土为安。徐自华却没有料到，风云变幻之间，她的葬秋大业还将再历一番波折。

　　辛亥革命的胜利，中华民国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成功于当时全中国排满清求共和的社会大势。就在南方各省纷纷光复，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在南京宣誓就职的同时，远在北京的袁世凯却坐拥着装备精良让革命党人望尘莫及的北洋军队，怀着一颗立志主宰政治风云的勃勃野心，发出了要与革命军开战一决胜负的叫嚣。在北伐与和议之间，最终孙中山表示，只要共和实现，袁能让清帝退位，可将总统之位让于袁世凯。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2月14日，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高层的风云变幻暂时还未曾影响到底层的政局，徐自华正是用了这民国元年短暂的安宁时机，奠定了完成夙愿的基石，不能不说是天助她也！

　　当袁世凯的假共和真称帝意图一天天显现，对于民主革命的破坏力就像一条瓷器上的裂缝，开始快速向底层蔓延。徐自华过完了辛苦奔波的1912年，就迎来了风云渐暗的1913年。宋教仁遭暗杀，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第一届正式大总统。袁政府委员来到浙江视察民政，参观以后，就对都督朱瑞说：“秋瑾虽于革命有功，但不应与岳王坟对峙。”24朱瑞忘恩负义，立时决定削改秋墓规格，拆低五尺并废除原规划设计中的石像。闻听此讯，徐自华又一次愤然而起，据理力争，刚烈的她甚至发传单公告民众：“君子一言，重于九鼎。况我公都督乎！”25讽刺的言辞让朱瑞恼羞成怒，立时撤换了徐自华的营葬事务所主任一职，并扬言与徐寄尘誓不两立。袁氏当国，时势已非孙总统时期可比，徐自华仿佛又跌入了1907年，为葬秋瑾而险遭迫害的境地。

　　孙中山先生闻讯来杭，但以他此时的境地，也只能力劝徐自华，不作新军阀铁蹄下的牺牲品。适有姚勇忱在上海创办的竞雄女学急需有人主校，于是徐自华于1913年春天，离杭赴沪，接办竞雄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