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无痕—西北寻根随笔(2)
辛亥革命网 2011-05-03 00:00 来源:不详 作者:章开沅 查看:
维藩、世恩均为棣子,因楠、桐无后,遂以世恩兼祧。
棣父子均喜咏诗。棣存诗有《井陉》一首:“河流虢虢石离离,指点淮阴尚有词。城下谈兵惊汉主,水边列阵出奇师。崇冈耸阁人行怯,骇浪冲沙马渡危。从古兴亡宁在险,每经关塞一嗟咨。”这是现今可以看到的他对晋地景物史事的仅有描述。
维藩生前曾辑印《铁髯诗草》,惜现今流传者多为南归后晚年所作。世恩遗著有《运甓斋诗草》、《环游管见》、《环游日记》等,诗作中不乏对山西这片热土的眷恋。如《归陵川道中》:“秋色晚苍苍,征车指太行。村深闻犬吠,岁熟羡农忙。云过不成雨,月明微有霜。遥怜诸弟妹,此夕侍高堂。”再如《过蒲州旧宅感怀》:“夙昔浮家地,重来感独经。花争今日艳,山送旧时清。题句寻书舍,开尊忆小亭。临风神一怆,骨肉几凋零。”这些朴素的小诗,至今仍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乡愁。
正是这丝丝缕缕的乡愁,把我们牵引到太原郊区剪子湾,那是我梦魂萦绕的祖辈安息之地。
2004年9月14日,在山西大学行龙副校长的热情陪同下,我与内人怀玉驱车前往太原市杨家峪剪子湾村。到达村委会办公室,老支书薛银宝等候已久。他对杨家峪剪子村的沿革稍作介绍后,就引导我们前往祖坟原址,即原来的沙河村。此地与东山相距30里,沿途均为连绵山坡,可以想见当年多为荒凉的坟地。但现代化的商业大潮迅速淹没了原先的农村,整个剪子湾已与太原市区连成一片。原先的杨家峪公社已经演变为街道办事处,人烟稀少的沙河村也被房地产开发商建设成为颇具社区规模的高层住宅群,并且改名为很有气派的“富康苑”,人口稠密,熙熙攘攘,真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眼前的急剧时空转换,对我的心灵产生巨大震撼,片刻间几乎失语、失忆,脑际一片茫然。
老支书又带我们拜访剪子湾村的老会计,他曾亲眼见过原沙河村墓地,这样的老人在当地已经为数不多了。原来行龙副校长早已亲自到过村委会,为我们这次寻觅祖先的足迹做了充分的准备。
老会计名为尹才智,名如其人,是村里少有的粗通文墨者。他的家是幸存的好几孔相通的窑洞,采光充分,窗明几净,庭院里花木甚多,更显出有几分不俗的风雅。为了欢迎远方前来寻根的客人,他们全家都动员起来,不仅老两口殷勤送上茶水、点心,连儿子、媳妇也请假在家帮忙照顾。我们就坐在两老住的那孔窑洞的窗边,听尹老娓娓叙谈往事,底下是他的发言记录:
1949年我9岁,已读小学。每天上学、放学,都经过这片坟场,乡人称之为“大墓地”,不仅规模大,还有四根大石柱、石羊、石马等,比其他坟墓引人注目。
剪子湾早先很荒凉。据说有一外地磨剪人最先定居于此,因而称为剪子湾。初期全村只有五六户人家,我家为其中之一,到我已住有六七代。我家几代人都以帮人“打坟”(筑坟)为业,章家的祖坟很可能就是我的先辈建成。我曾在城里读过小学,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所以土改后领导上把我叫回来当村会计。当时我是村干部中年龄最小的,以后还管过拖拉机站。
“大墓地”是1955年“合作化”时被平掉的,事先曾登报通知亲属迁坟。因为这片坟墓已经多年无人祭扫,又没有任何亲友可以出面联络,遂由村民自行迁葬。详细情况已记不清,只知道那4根石柱与石羊、石马曾上交县文物保管部门,现今是否仍然妥为保存就很难说了。
另据为我们开车的山西大学司机赵师傅说,他也是剪子湾村人,且曾在老会计领导下开过拖拉机。他曾向尹家邻近的一位72岁老太太打听过,这位老人也曾亲眼见过大墓地,所述情况与尹会计说的相类似。但她曾听长辈说,这些坟墓由于亲属久已离开太原,所以大多委托附近居民代为照料,墓边土地亦归其耕作,无需交租,逢年过节送点新粮、鲜果,“意思意思”就可以了。这种情况与杭州“章家园”祖坟情况相同,我们习惯把代管祖坟的农家称为“坟亲”,意即如同亲戚。杭州祖坟虽然已在“公社化”期间推平改为茶园,但1987年我前往遗址凭吊时还能有幸找到当年的“坟亲”,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充当向导,并且还出示一本折叠账本,记录其代为保管的各处祖坟的方位、面积、建筑等相关资料。至于谁是剪子湾祖坟的守望者(坟亲),则早已无可考察了。也许就是尹家的先辈吧!谁知道呢?
但短短的相聚,已经把近百年的间隔与几千里的距离大为缩减,尹、章两家后代的心迅速贴近,临别时两对老年夫妇竟然握手相望依依不舍。我们在村中仅存的这座代代相传的连体窑洞庭院花木中摄影留念。汽车开行后,尹老全家仍不断挥手惜别。据老支书告知,这几孔窑房亦在市规划公路线内,将与整个剪子湾村同时搬迁。以后再来,连这丁点历史遗痕也将荡然无存了。
近乡情怯,寻梦无痕。回武汉后,重温世恩公居晋遗作一首:
家书久不至,望书如望榜。本期佳音来,偏作不堪想。吾亲笔素勤,训必月三两。吾兄每思弟,濡笔代鼓掌。缄封可置邮,最易通音响。胡乃双鱼滞,安问堕苍茫。客中本不乐,比来益惝恍。陟岵复陟屺,以次念少长。颇知天相人,万事虑其傥。忽若有所失,欢语意亦强。旦夕竹报来,神气庶几爽。(《客洪洞盼家书不至》)。
我只能从诗文中想见这先辈三代二十几口人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亲情乡思。历史毕竟是存在过的,难以磨灭的唯有记忆。最近,年近九十的大哥还向我追述祖父(维藩之子)生前向他说过的话:“太原的坟亲最笃实,有年带信来说送点果子给章家孩子们尝尝,结果竟扎扎实实送来两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