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走自己的路——中国史学的前途(5)
辛亥革命网 2011-05-06 00:00 来源:暨南大学演讲稿 作者:章开沅 查看:
那么,中国的史学究竟应该怎样发展?这是我们应该冷静思考的。现在不断有人在探索新史学。关于新史学,关于史学革命,或者叫做史学革新,各种各样的意见都有,而且确实有很多很好的意见。但是有一条,可能我的意见保守一点,我认为史学的根本、史学的基础是实证。这就是说要从史料工作开始,史料的收集、整理、考订,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史学就是研究历史,历史必定有它的客观存在,这个存在的载体一种是文献,一种是实物。当然,文献可能有作者这样那样的主观因素,不能做到绝对的客观,但如果脱离了这些文献——地下的和地面的实物,你怎么从事历史研究?
现在有的把人口述历史捧得很高。不重视口述历史是不对的,但是将其功能无限夸大甚至于超过文献,我看也未必正确。不要说研究别人的历史,研究前人的历史,就是研究自己的历史,你自己的回忆也不完全可靠。季羡林老先生就曾闹了个大笑话,他回忆北京快解放的时候胡适在大会上讲过什么话,其实那时胡适根本就不在北京。后来他承认是记错了。(笑声……)
今天早上,我很偶然地碰到一位将近60年未见过面的中学同学,我们在一个中学呆了整整五年。对于这五年共同度过的时光,他的记忆和我的回忆就很不一样。(笑声……)我认为自己很笨,很老实,很爱求学,是一个读书迷,而且循规蹈矩。他却说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这大概是惟一正确的话,[笑声……]其他就很难说了。)并认为我最聪明。同时,他又说我最调皮捣蛋。有位姓金的老师原是国民党的官员,教我们语文。他一口扬州话,曾把“咄咄”念成“出出”,我们喊他“金出出”。我这位同学说此绰号就是我取的。(笑声……)我从来没有发明这个绰号,(掌声、笑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还有一件更莫名其妙的事情,说有位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成天唠唠叨叨,整个班的人都烦他,就是没有办法来治他。我同学又说是我出的主意。(笑声……)那时伙食很差,偶尔打打牙祭,而这位数学老师又很爱吃肥肉,有次正好是我帮厨,就很慷慨地把肥肉盛了一大碗给他。他当然很高兴。后来我们又给她“敬酒”。当时没有酒,就用米汤去敬,结果灌了他一肚子水。然后我又组织人把厕所占领了,(掌声、笑声……)每一个茅坑蹲一个人,(笑声……)那老师的后果你们就没办法想像了。(笑声……)现在想来,我当时再坏也不可能到如此程度。(笑声……)所以,历史确实是不容易讲清楚的,但是如果太容易说得清楚,又何必要这么多人来研究它。不过,我认为总还有个比较客观的事实。
我曾经在中国地质大学做报告时,对该校的同学说我们是同行。他们很奇怪,学历史的怎么和学地质的是同行呢?我说,你们不是到处去勘探吗?我也到处去勘探。你们勘探地质,我去勘探史料。你们取样要保存原来的地层结构。我们择取史料也不能离开原来的文本,这与矿石取样不能忽视原有地层结构具有异曲同工之理。史料在它存在的原始文本里面处于什么位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要把前后左右都弄清楚。可惜现在有些年轻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以为在计算机里一检索,把有关的资料调出来,拼接起来便成文章。这是最害人的。在座的有贵校古籍所的老师与同学们,我不敢班门弄斧。总之,版本、目录、校勘、考据都很重要。
实证不是史学最后的工作,但颇为重要,这一点大家千万不可轻视。不要过分地听从一些现在新奇的理论,这些东西可以做某种借鉴,也可以弥补过去某些传统史学理论的不足,但切不可忘记史学的根本。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洛赫说得好,“历史是史学的暴君。”就是说,你不能讲历史上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如果根本没有存在过,怎么可以胡诌!现在的麻烦可大了,常常是虚构历史。如果通过切实的史实整理、考证,然后寻求一种合理的分析,是可以的。但最起码的工作,最前期的工作,是史料的分析,否则便离开了史学的根本。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坚持这一观点。虚构的史学就没有意义了,那样的历史任何人都可以讲。现在的电视剧就是这样的,它可以讲雍正,可以讲康熙,讲什么什么的,胡编乱造。我们一些年轻的同学也容易受到这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