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与皇权时代士人效忠对象的差异(外一
辛亥革命网 2011-04-23 00:00 来源:说长论短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本义上的封建时代(如中国的殷周、西欧的中世纪、日本的中世与近世)是领主经济、贵族,政治占优势的时代,附庸对领主的人身依附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特色;皇权时代(如中国的秦至清、西欧中世纪末期、日本明治时期)是地主经济、官僚政治占优势的时代,人身依附已大为松动。这两个时代都活跃着一批掌握着知识艺能的士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往往处在贵族、官僚与平民的交界处,“无恒产”却“有恒心”,即尚未掌握财富与权力,却有才干与抱负,是一批思想诉求比较明确而执著的人物。略考封建时代与皇权时代士人效忠对象的变化,以昭显其人身依附性的强劲或松弛,有助于认识这两个时代的社会性质之异动。
在封建时代,贵族(领主)掌控土地和人民,包括士人在内的人民对贵族有着人身依附关系。以西欧中世纪为例,封建贵族拥有土地所有权和附庸领主权,骑士对上级贵族领主竭诚尽忠,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等小说,生动描写路易十三时代(十七世纪上半叶)骑士依附上级贵族领主、为其驰骋疆场、复仇效命的情形。日本江户时期的武士也与大名领主保有深重的依附关系,不惜以命报主。元禄年间(十八世纪初)发生的“赤穗四十七义士”为主君报仇后全体切腹自杀(所谓“全死节”)的故事,正是日本封建时代武士效忠领主贵族的典型表现。日本有大量文艺作品(如歌舞伎剧目《忠臣藏》等)采用此一题材,以赞颂武士效命主君的精神。
早于中世纪西欧、中世及近世日本将近两千年,中国封建时代士人的效忠对象,也是有恩于士人的领主贵族。司马迁《史记》的《刺客列传》刻画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五位春秋战国间以忠节敢死著称的武士,其行迹的共通之处是:被某一领主贵族厚待、器重(鲁庄公之于曹沫、吴公子光之于专诸、智伯之于豫让、严仲子之于聂政、燕太子丹之于荆轲),武士则为之效力、复仇,不惜残身以至献出生命,其信条是“士为知己者死”。
以豫让为例,他先效力于晋卿范氏、中行氏,两氏以常规态度接纳豫让,范氏、中行氏灭亡,豫让投奔晋国六卿之一的智伯,智伯对豫让“甚尊宠之”。后来智伯被赵襄子灭杀,豫让发誓为智伯复仇:“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史记·刺客列传》)为了谋刺智伯的仇家赵襄子,豫让不惜以漆涂身,装成癞病;又吞炭致哑,“使形状不可知”。但在行刺中仍被捕获,赵襄子质问豫让:你曾事奉的范氏、中行氏被智伯所灭,你为何不替范氏、中行氏复仇,反而委身智伯。现在智伯已死,你却不惜一切为智伯复仇,这是何故呢?豫让答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番答辞颇能代表封建时代士人的心态:“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士人与效忠对象领主贵族之间达成一种“恩赐—报答”的人身依附关系。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正是封建时代人际关系的范例,被士子所追慕与信守,也被封建贵族所肯认与赞扬,故险遭豫让刺杀的赵襄子一再称赏豫让为“义人”、“贤人”,并打算开释豫让,而豫让却决心为智伯尽忠到底,以博取忠臣的“死名之义”,请求赵襄子脱下衣裳,豫让对衣裳“拔剑三跃而击之”,象征性地替智伯复仇,然后“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皆为涕泣”。这篇刺客传,完整地表述了三种人(刺客、被刺贵族、被刺国士人)共通的忠节观。这种士子以身事奉封建主的忠节观,正是封建时代流行的一种与人身依附密切相联的价值观。上述诸刺客效忠封建主,是一种武士行为,往往以“死节之忠”为最高形态,而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文士有着更复杂的表现。郭店楚简《鲁穆公问于思》一篇,载鲁穆公与子思的一段对话:
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成孙弋曰:“……恒称其君之恶者,远禄爵者也。为义而远禄爵,非子思,吾亚闻之矣!”(1)
这里肯认的“忠臣”,不以自身的禄爵为目标,而以领主(君)家国的安危作矢的,故经常批评君主的缺点过失。先秦时期的武士与文士都以“取义”为人生高标,而这里的“义”,多体现为对封建领主的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