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乃天下公器———答沈国威君
辛亥革命网 2011-04-26 00:00 来源:社会科学论坛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文汇报》2005年1月29日刊发沈国威君的《学术“抢滩”不可取》一文,对拙作《新语探源》发表评论。本来,严肃的学术批评是值得欢迎的,揭示作品的成败得失,于作者、于读者都大有裨益,即使批评中有某些与实情不尽相符的处所,也可以本着“无则加免”的精神对待。然而,沈君之文似乎不属此类,其总的立论,如标题所示,是不许“抢滩”,也即外人不得进入他的“学术圈地”。沈君是语言学者,长期做日中语汇交流史研究,他所说的不许“抢滩”,显然是指,做思想文化史研究的人,不应涉足语言学领域,尤其不应涉足“中日西语文互动”这样的“热闹”课题。如果贸然迈入,竟然还出了书,这就是“抢滩”,是“赶热闹”。此说于实情不符,尤其有违“学术乃天下公器,人皆不可得而私之”的故训,故不能不略作辩议。
第一,近代汉字新语的生成,当然是一个语言学问题,语言学家(如王力、高名凯等)对此做出过重要贡献,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广义学术问题,需要在语言学研究的基础上,做观念史的、文化史的、社会史的考析。王国维1905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肯定新语入华的历史必要性与合理性,即是从文化史的大视野展开论列的,极富创识。百年后读来,仍启人神志。可见,专业语言学圈外的论者关于新语生成问题所发表的叙说,往往别有洞见。总之,汉字新语的研究,理当由语言学者与其他各相关学科学者分工协作,互相取长补短、联合攻关,方可获得真解。这种多学科交叉互动式的研究,正是今日学术发展的一大走势。就新语生成及其意蕴的研究而言,语言学界与史学界的关系,可谓“合则双美,分则两伤”。以笔者接触的语言学者而论,多持此种看法。而沈君不然,他将参与协作的非语言学界的人士呼之为到语言学界来“抢滩”,必欲逐之而后快,这显然不是在促成“双美”,而是在制造“两伤”,实在太过褊狭。这是笔者不能苟同沈君之文的基本原因。
第二,笔者非语言学界中人,但愿意虚心向语言学界学习,以语言学界的已有成果作为营养,作为自己前进基地的重要部分。《新语探源》一再介绍语言学界(包括沈国威)的贡献,除其他章节多有论及外,第五章第二节以约60页篇幅对此做出综述,如果是来“抢滩”,为何如此尊崇“滩主”呢?自2004年9月以来,笔者应“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之聘,赴日本京都继续做“东亚汉字术语生成”研究,并与中、日、韩三国共十余名学者组成研讨班,除有思想文化史学者外,还有柳父章、飞田良文等日本语言学界的耆宿,史有为等老辈中国语言学家,荒川清秀、陈力卫、李汉燮等日、中、韩中年语言学者等,他们都以颇高热情躬亲研讨会,柳父章先生会后还惠赠近著,彼此砥砺。我虽未曾与沈君谋面,但出于对他作为在日本的中国语言学者的尊重,早在一年前便建议邀请他参加研讨班(他尚未到会)。前来“抢滩”的人大概不会有如此诚意。
第三,笔者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语言学圈内,而是在研习语学界成果的基础上,试图发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势能,开掘新语生成所包蕴的历史文化内涵。细心的读者如果将拙著与沈君所著《近代日中语汇交流史》做比较,当可发现:纯语言学论著与从思想文化史视角切入语言领域的论著,颇有差别,二者的着力点、举例重点都大异其趣。《新语探源》用心于对人文社会科学的中坚术语(如哲学、科学等)做较详细的考察,并在某些有争议的关键词(如封建、经济、自由、形而上学)的概念厘清上下工夫,在今后一个时段,笔者将继续对这四个术语的概念变迁史做深度研究(从这一意义言之,《新语探源》只是前期性作品)。而沈君则另有关注,他从语言学角度,可以在“铅笔”这样的普通词语的考证上化长达十余页的篇幅,这是沈著所举词例中材料最丰富的一条。故《新语探源》与沈君《近代日中语汇交流史》一类语言学论著各有千秋,谈不上谁对谁的“重复”。读者正可以从两类不同著作中获得多元的而非一元的信息、理念及方法论的参考。此外,拙著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互动间的语汇变迁,重点又放在16世纪以降,更详细展开于19、20世纪之交。以笔者阅览所及,这样的论著似不多见,或许有助于读者全面把握新语生成史这一论题。诚如沈文所说,相关各段都有专论在先。然而,综汇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这正如有了专门史、断代史还需要有通史一样。而且,拙著并非新语生成问题的平铺式“通史”,而是在“面”的介绍的基础上,做“点”的深入,这显然是一种非重复性的劳作。当然,拙著无论是关于面的铺陈,还是关于点的深入,都需要进一步努力,包括需要进一步向语言学界诸先进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