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和中国近代民族主义(3)
辛亥革命网 2011-09-26 00:00 来源:《近代史研究》2001年 第5期 作者:金冲及 查看:
他这样描写一百年来世界大局嬗变的趋势:“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专就欧洲而论之,则民族主义全盛于十九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八世纪之下半;民族帝国主义,全盛于二十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九世纪之下半。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
他旗帜鲜明地写道:“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他认为:“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这就是“帝国主义之所以行也”。“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注: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文集类编》上,第424、426、428页。)
1902年,他从西方民族主义学说中又接过来“民族的国家”的观念,写道:“近四百年来民族主义日渐发生,日渐发达,遂至磅礴郁积,为近世史之中心点,顺兹者兴,逆兹者亡。”“故能建造民族的国家声施烂然,苟反抗此大势者,虽有殊才异能,卒归败衄。”(注: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饮冰室文集类编》上,第517页。)
同一年,他还令人注目地提出了“中华民族”的名称:“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对这个重要提法,他并没有做什么解释和发挥,只是一笔带过。但这篇文章一开始就写道:“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类编》下,第7、29页。)看来,他是以“民族的国家”的观念为依据,把生息在中华大地上的各族人民总称为“中华民族”。
梁启超“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的文字,那时正风靡全国,受到人们普遍的仰慕。他发表的文章,对宣扬民族主义和提高中华民族的自觉自然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但是,严复也好,梁启超也好,对民族主义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梁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那类内容不能不有相当大的顾虑,因为它存在一种危险,可以导致要求推翻清政府的“排满”主张。这使他们感到恐惧不安。特别当革命派人士借鼓吹民族主义来主张“排满”时,他们的顾虑就更大了。
这就造成一种奇特的现象:最早宣传民族主义的立宪派人士,后来却越来越不愿意谈民族主义。他们的这种变化在严复1903年翻译甄克思的《社会通诠》时所写的按语中表述得很明白。他说:“今日党派,虽有新旧之殊,至于民族主义,则不谋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满。至于言军国主义,期人人自立者,则几无人焉。盖民族主义,乃吾人种智之所固有者,而无待于外铄,特遇事而显耳。虽然,民族主义,将遂足以强吾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者矣。”(注:〔英〕甄克思著,严复译:《社会通诠》,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143、144页。)这段话看起来有些费解:前面刚说新旧两派对民族主义“不谋而皆合”,说民族主义是“吾人种智所固有”的,后面却很决绝地说“民族主义将遂强吾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者矣。”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但细细读他中间那几句话,就可以明白此中原委:严复本来期望谈民族主义可以激励人们“人人自立”,也就是他在《原强》修订稿中所说:“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此三者,自强之本也。”(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32页。)出乎他意料之外,谈民族主义而像他那样“期人人自立者,则几无人焉”,却由主张“合群”而“排外”甚至鼓吹“排满”。这就使他在失望之余,要愤愤然地说一句:“民族主义,将遂足以强吾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者矣。”
梁启超在提出“民族主义”的口号后,当第二年开始写他那在《新民丛报》上长篇连载的脍炙人口的《新民说》时,最初仍强调民族主义的意义。他写道:“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今日欲抵当列强之民族帝国主义,以挽浩劫而拯生灵,惟有我行我民族主义之一策。而欲实行民族主义于中国,舍新民末由。”(注:梁启超:《新民说》,《饮冰室文集类编》上,第104、105页。)这倒是像严复所期望的那样从谈民族主义进而“期人人自立”了。但文章自进入具体论述如何新民的“大纲小目”时起,就只讲国家思想而不再讲民族主义。不久,他在《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中提出要区分“小民族主义”和“大民族主义”。他说:“吾中国民族者,常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民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本部属之诸族对于国外之诸族也。”这个解释有它的合理性,就是要求中国境内的各民族联合起来共同反对外来民族的侵略,并且同他前面所说的“中华民族”的含义也相呼应。但怎么把大民族主义和小民族主义分别清楚毕竟相当费事,特别当反对清朝政府的革命浪潮汹涌掀起后,他就索性不再提民族主义。看来,他的基本思路和内心的顾忌和严复是一样的。
民族主义思想是梁启超首先倡导的,这面旗帜后来却被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越举越高,而同梁启超反而好像没有多大干系了。这种看来奇特的现象,只有放在20世纪初中国的复杂历史背景下考察,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