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西学译词的文化转型意义(4)
辛亥革命网 2011-04-26 00:00 来源: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作者:冯天瑜 查看:
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的说明文字中,以自己从大西洋航海,绕非洲南端入印度洋的观察,证实地为圆形,南半球与北半球相对应:
予自大西浮海入中国,至昼夜平线已见南北二极皆在平地,略无高地。道转而南,过大浪山,已见南极出地三十六度,则大浪山与中国上下相为对待矣。而吾彼时只仰天在上,未视之在下也。故谓地形圆而周围皆生齿者,信然矣2(第174页)。
利氏又从“地为圆形”这一基本理念出发,论述地球的气候“五带”,引出“北极圈”、“南极圈”、“赤道”、“经线”、“纬线”等一系列地理学关键术语,并通过观测,推算地球与土星、木星、火星、日轮(太阳)、月轮(月亮)的体积之比,虽然不够准确,但毕竟是把地球与诸星球作并列的星体加以比较2(第178页)。
有趣的是,利氏还突发奇想,假设从别的星体观察地球,对地球上人们争权夺利油然而生嘲讽之情:
使有人在第四重天已上视地,必不能见,则地之微比天不啻如点焉耳,而我辈乃于一微点中分采域为公侯、为帝王,于是篡夺称大业,窃脱隔邻疆碑而侵他畴,日夜营求,广辟□地,殖已封境,于是竭心剧神,立功传名,肆彼无限之贪欲,殆哉殆哉!2(第178页)
这一议论显然是从宗教家的超越意识发出的,将地球视作宇宙中一尘埃的观念,颇具科学宇宙观意味。
对于利玛窦厘定的“地球”这一术语,以及由这一术语展开的“地圆说”,明末卓越学者李之藻充分意识到其重要性,他在《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中,列举西洋学术可采处十四条,其第一条便是“地圆说”:
其言天文历数,有我中国昔贤谈所未及者凡十四事。一曰天包地外,地在天中,其体皆圆,皆以三百六十度算之。(徐宗泽:《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第254页)
这里李氏把“地圆说”视作“中国昔贤谈所未及者”之一事,不甚确切,因为中国古来已有“地圆说”。李氏在为《坤舆万国全图》作序时有较完备的论说:“所言地是圆形,盖蔡邕释《周髀》已有天、地各中高外下之说;《浑天仪注》亦言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其言各处昼夜长短不同,则元人测景二十七所亦已明载”2(第179页)。指出“地圆”之论,中国古已有之。李之藻进而阐明,利氏之说不同于古人的猜测之议,而是经过实地观察得出的结论:
西泰子泛海,躬经赤道之下,平望南北二级,又南至大浪山,而见南极之高出地至三十六度。古人测景曾有如是之远者乎?……又其国多好远游,而曾习于象纬之学,梯山航海,到处求测……所携彼国图籍,玩之最为精备,未亦奚得无圣作明述焉者?2(第180页)
肯定利氏的“地球”说得到科学的实证。而以实证代替猜想,正是近代学术区别于中古学术的一大标志。李之藻的评论抓住了要领。
此外,利玛窦授、李之藻译述的《圜容较义》主旨论圆,认为圆形是诸形中面积最大者,宇宙万物多呈圆形,又为“地圆说”提供了数理学根据。李之藻便以“圜(即圆)形论”从理论上批驳“天圆地方”之说:
万物之赋形天地也,其成大成小,亦莫不铸形于圜,即细物可推大物,即物物可推不物之物,天圜地圜,自然必然,何复疑乎!(阮元:《畴人传》卷32,第403页)
利玛窦、李之藻在明末创译术语“地球”,从实测和理论两层面阐述“地圆说”,在中国士林造成一定影响,如清人姚莹(1785-1853)说“西人地体浑圆之说,自幼闻之以为信”(姚莹:《佛经四洲日中夜半》,《康纪行》,第353页),梁廷(1796-1861)说“地形如球,其说著之于史册久矣”(梁廷:《合省国说》,《海国四说》),但“天圆地方说”仍占优势,清康熙年间,杨光先(1595-1669))曾著文讥讽“地圆说”,认为“所以球上国土之人脚心与球下国土之人脚心相对,……有识者理推之,不觉喷饭满案矣”(杨光先:《不得己集》,1929年石印本)。直至清末,地理学者张继大还在对“地方”、“地圆”二说各打五十大板,以为均不足信:“谓地方如棋,固难为定论,谓地圆如球,亦有可议。”(张继大:《周髀家言地方如棋局论》,《沅湘通艺录》卷5)这亦反证,16世纪末、17世纪初利玛窦、李之藻等创译术语“地球”以传播“地圆说”的先进性。
四、“契丹”即中国北方,“汗八里”即北京
利玛窦在地理学专名厘定方面的一大贡献是,证明了《马可·波罗行记》所称“契丹”(Cathay)即中国北方,所称“汗八里”即中国北京3(第541-566页)。而15、16世纪东西方直接对话的发端,就是西方对马可·波罗所说“契丹”的寻觅。哥伦布、达·迦马都是为了追寻那个据说金银遍地的“契丹”而进行远航的。利玛窦的功绩在于:澄清了“契丹”与“中国”这两个地理术语的关系问题,其学术意义和对中西交往的实际意义都不可低估。
由于中国与西欧处于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相距悬远,古代罕有直接交往,故长期以来西欧人对中国的认识,多为影响模糊之词,称呼也极不统一,有的称Chin(秦),托勒密时代称中国Sina(丝国);中世纪欧洲又称中国为Khitai、Cathay(契丹),这与传教士的陆路东行见闻有关:13世纪,方济各会士意大利人柏朗嘉宾、法国人鲁布鲁克自西亚、中亚抵达并访问蒙古汗国后,著《柏朗嘉宾蒙古行纪·鲁布鲁克东行纪》,向欧洲人介绍中国,采用了“契丹”一名,并认为“其民族就是古代的丝人”;13世纪后期沿丝绸之路来华的马可·波罗,也称中国为Cathay(契丹);16世纪由海路抵达南中国的葡萄牙人遵从印度习惯,称中国China(支那)。此外,暹逻人称中国Cin、日本人称中国为唐、鞑靼人称中国为汉,等等,而且长期以来不知这些名称同指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