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知识界关于“文明”的认知与思辨(4)
辛亥革命网 2013-08-16 00:00 来源:《河北学刊》2009第6期 作者:罗检秋 查看:
近代思想家对文明时潮保持了理性和警觉。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指出:“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景。非有他也,智识愈高,虽欲举一废一而不可得。”善恶俱进,故“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46他看到了社会进化的必然性,又对“进化之用”的负面效果有所认识,这是其辨析近代文明的理论基础。在具体问题上,章太炎的主张并非一成不变。戊戌时期,他一度肯定“天地之运,愈久而愈文明,则亦不得不愈久而愈侈靡”。47将“侈靡”与“文明”统一起来,适应了清末求富求强、发展工商业的思路。但到1912年奢靡之风愈演愈烈,风俗日益浇漓之时,章太炎则在上海的一次演说中指出:“赌博启人侥幸心而妨害恒产,应严禁。其竞马斗牛等亦然”;“在公共场所,效外人接吻、跳舞者,男女杂沓,大坏风纪,应由警察禁止”。48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章太炎开出的仍然是整饬风俗、道德自律一类旧药方。
对于社会弊病,知识界没有切实有效的改决办法。可以说,康有为对公共浴堂的针砭,胡适对人力车夫的关注,章太炎禁止跳舞、赌博之议,均无实效。近代思想家更多地注重社会发展的大方向和根本解决。最有代表性的孙中山注意到,“文明越发达,社会问题越着紧”。欧美各国生产力迅速发展,物质生产日益丰富,而贫富分化更加剧烈,一切利益都被资本家享尽,所以欧洲社会党人常说“文明不利于贫民,不如复古”。孙中山认为,这是矫枉过正的话。“文明进步是自然所致,不能逃避的。文明有善果,也有恶果,须要取那善果,避那恶果”。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孙中山的办法是实行民生主义。49他试图从社会机制上防止近代文明的弊病,虽不失为远见卓识,但在内忧外患的近代中国,孙中山式的“根本解决”不可能完全实行,所谓取善避恶也只能停留于理想层面。
社会的文明程度必须以发达的物质生产为基础,却不能因此助长奢靡之风。近代知识界的重要刊物《东方杂志》注意到,中国数十年来虽然输入了西方物质文明,但多是“依样葫芦”,故这种输入“不过如儿童之欢迎玩物,但求纵其欲望,他无所知。是吾社会乃物质文明之消耗场,而非物质文明之生产地也”。50有的还指出其严重后果:
夫国家所以日贫者,以奢侈模仿文明之故也;民德所以日退者,亦以奢侈模仿文明之故也。……盖民德之进退恒与耗财之多寡为比例。通商之地号为文明,百货腾贵,而嗜欲复诱之于外,加以贵显之家习于奢侈,浸以成俗。贫者身居其地,虽欲不奢侈而不能,耗财愈众则愈流于贫,欲求济贫之策势必陷身于不义,此岂民性之恶哉?社会之罪也。51
“一战”爆发后,该刊更是倡导“先民勤俭节约”的美德,提出“勤俭生文明”的观点。52其主编杜亚泉进一步申述:文明“本为生活之总称,即合社会之经济状态与道德状态而言之”。但文明常常发生“病变”,而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从经济上看,西方社会“以科学为前驱,无限之欲望随之而昂进”,“耗之于奢侈,掷之于军备,破坏之于战争”。而其道德观念“为权力本位、意志本位”。道德与否,“在力不在理”。为了防治西方文明的弊病,调和中西的杜亚泉一面弘扬传统道德,一面倡导人们实行“简朴之素风,无为西洋之物质文明所眩惑”,对于“奇巧高贵之品,便安享乐之法,仅为上层社会发达肉欲计者,及奢侈品、装饰品、消耗品,以诱惑普通社会而害其生计者,必力屏之”。53他以西方文明为鉴,从道德层面剖析文明风尚的偏向,对近代文明观的价值重心有所调整。
五四新文化人与《东方杂志》的主张不尽相同,却同样重视道德尺度。陈独秀认为,爱国主义不仅是“为国捐躯”,而且应养成高尚的“国民性质”,即具备勤、俭、廉、洁、诚、信六种品德。他倡导的“俭”德也是针对世风而论:“奢侈之为害,自个人言之,贪食渔色,戕害其生,奢以伤廉,堕落人格。……以生活习于奢华,自趋陷阱。自国家社会言之,俗尚奢侈,国力虚耗,在昔罗马、西班牙之末路,可为殷鉴。消费之额,不可超过生产,已为经济学之定则。”54他不仅从个人品德,而且从国家盛衰来认识奢侈之害,表明了遏制奢风的强烈愿望。
五四以后,知识界进一步探讨了奢侈与物质文明的关系。较之一些人笼统地将奢风归咎于文明潮不同,蔡元培揭示了文明消费的本质:“文明者,利用厚生之普及于人人者也”。如道路设施、电灯照明、普及教育、图书馆和博物院等等,“所费虽多,而不得以奢侈论”。相反,“奢侈者,一人之费,逾于普通人所费之均数,而又不生何等之善果,或转以发生恶影响”,如一些贵族富豪的穷奢极侈。因此,文明与否,并不在于耗财多少,而在于为谁所用。文明消费的本质在于服务社会,造福民众。故他认为,“谓今日之文明,尚未能剿灭奢侈,则可;以奢侈为文明之产物,则大不可也”。55蔡元培澄清了奢侈与文明的本质区别,也彰显了文明风尚的民主性内涵。与此思路相同,一些人提出了遏制奢侈消费的办法,这就是:“当道诸公,服饰器具,均用国货。良以风俗之坏,每坏于有力者标新炫异,初不过少数人倡之,少数人和之,辗转相引,其数之多,至不可思议,而奢靡遂成为习尚。”56这无疑有一定道理,只是“当道诸公”并不能以身作则,而有识之士的道德教化又无济于事。民初学者试图以道德修身来完善文明观,抑制走火入魔的社会风气,却未能找到并设计出一套有效的社会机制。
摒弃殖民主义意识
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提到,古代文明的“征服者总是被视为野蛮人”,如入侵中国的蒙古人和满族人;但到了近代,“欧洲殖民者总是打着向野蛮人和原始部落传播‘文明’的幌子”。他认为,中世纪被看作“野蛮人”的征服者在入侵之前实际上已经多半文明化了,在入侵之后又同化于被征服者的文明。比如,土耳其人成为12世纪伊斯兰教的传承者,蒙古人、满族人则消失于中国的芸芸众生之中。57布罗代尔的评论不尽准确,而其重新认识文、野之分的思路却具有价值,这也是近代西方学者调整文明观念的反映。古代的文野之分具有相对性,近代文明论也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