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知识界关于“文明”的认知与思辨(7)
辛亥革命网 2013-08-16 00:00 来源:《河北学刊》2009第6期 作者:罗检秋 查看:
“文明”作为近代话语,也是人们憧憬、追求的新风尚,但文明话语的政治化建构使其思想蕴涵更加复杂。章太炎、鲁迅等人对西方文明的辨析和批评看起来有些偏激,但其深邃见解在西方学术界得到了印证。埃利亚斯于1937年出版的专著指出:18世纪以来,“文明概念已经变成了法国为自己进行民族扩张和殖民运动的辩护词”;西方国家把自己看作“向外界传递‘文明’的旗手”,“将自身的优越感和文明的意识作为了为殖民统治辩护的工具”。88这从侧面说明,章太炎等人的见解虽然不合时流,却是深刻的思想洞见。近代知识界洞悉到西方文明观的殖民主义意识,也对近代文明风尚进行了反思和纠正。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代政治环境的挤压下,一些人的思想认知可能偏向另一极端。在激进青年周佛海看来:“世界越文明,生活程度就越高,生活程度越高,生活难的呼声也就越高”,何以至此?“近代文明并没有坏处,是资本制度使他坏的;近代文明不是没有精神,是资本制度使他不得充分发挥的。……所以要铲除近代文明底下的这种现象,就要先铲除这种怪现象的资本制度”。89于是,文明化进程被简化为制度变革,日益与政治纷争纠缠在一起。他没有预见铲除“资本制度”之后的异化现象,也不能警觉人性的致命弱点,只是重复着20年前康、梁与孙、章一类的政治争论,关于文明本身的探索反而淡化了。
多元化的文明观
近代知识界的思想抵抗冲击了西方文明的话语霸权,同时也促进了多元文明观的滋长。当人们摒弃殖民主义意识,突破西方文明观之时,就必然多元地认识世界文明的历程与趋向。清末康有为认为,西方的物质文明虽然发达,而道德文明令人失望:法国的街道、宫殿虽然“颇为壮伟”,但“政党繁乱,民俗骄淫”,“以言其文明,则犹十龄之学童,而夸于儒林文人前也”;“非所论于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也!今学者无中外之学,不考其本来,徒观其外迹,及震其百年之霸,而畏之媚之,何其愚哉!”90他看到了欧美文明虚伪、暴力和贫富分化的一面,坚信中国数千年文明的崇高价值,也赞赏印度乡村的淳朴与平和,感慨“以中国内地言之,穷乡多类是,而都邑则否,可由是推之,僻鄙之区多道德,而文明之地,道德反衰。盖智巧之人,多外观而少内德比比矣。……如以道德论文明,则吾断谓印度之文明,为万国第一也”。91这种道德化偏向并不完全源于儒学素养,而在于近代社会弊病的刺激和游历印度的感受。
清末知识界在反思近代文明化进程时,大都对中华文明充满了信心。有的言论针对近代文明潮的颇偏指出:晚清有形的文明之所以进步缓慢,就在于无形的文明没有发达;而对于建设无形之文明,儒家的四维八德是其材料和基础,其间中西思想也非对立。“国民无信、义、廉、耻、礼让之德,即无自主之精神。无爱秩序、重规律、贵节制之念,即无进化之可望,此必然之理也”。92故中国与西方道德教育的实质无异,但因两者文化传统不同,其教育内容也应有别。“中国素以儒教为国民道德之标准”,理应发扬儒家德性。93这种认识不能说完全准确,却是民国知识界讨论东西文明问题之滥觞。
民初一些学者凸显了东西文明的差异而又取重中华文明,后来研究者称之为“东方文化派”。其领袖人物杜亚泉认为:中国人应改变盲从西方的态度,“而一审文明真价之所在”。在他看来,中西文明“乃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西方是“动的文明”,而中国是“静的文明”。“动的文明具都市的景趣,带繁复的色彩,而静的文明具田野的景趣,带恬淡的色彩”。两种文明接触时,中国虽不必“排斥欧风”,但“不可不以静为基础”。94杜亚泉否定了世界文明单线演进的模式,以动、静之别来概括中西文明的差异,从而摒斥了西方文明高于中华文明的观点。他超越新旧之争,置重中华文明的价值,流露出民族主义偏向。但杜亚泉并不主张抱残守缺,而主张人类社会“惟有创造未来文明”。他认为,这种“创造”不是西洋文明“独具之责任”,中华文明“亦宜有所努力,有所贡献”。中华文明“关于人类生活上之经验与理想,颇有足以证明西洋现代文明之错误,为未来世界文明之指导者”。95他强调创造新文明,必须对各种现代文明“取其所长,弃其所短”。96这种看法显然是合情而且合理的。
“一战”以后,欧游归来的梁启超更生动地申述此说,进一步对西方文明的核心价值,如科学主义、个人主义提出了怀疑。他认为西方长于物质文明,而精神领域未免欠缺,中华文明则恰好相反;故中西差异并非文野之分,而是文化类型的不同。中国应超越一味移植西学、西俗的模式,肩负起世界责任。“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在梁启超看来,近代西方文明的弊病就在于唯物、唯心各走极端,而中国文明的优长就是注重心物调和,先秦孔、老、墨都是如此,因此中国理应肩负起调和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责任。97陈嘉异等人对此作了进一步阐发。98东方文化派不像尼采那样从个性自由来批判西方文明,而是从心、物结构来剖析西方文明的缺陷,借鉴中国的精神生活以补益西方文明。但中国精神在创造新文明的过程中究竟占有何种位置?中国精神如何与近代西学融合起来?东方文化派对此尚无明确系统的阐释,他们的主张也不能得到新文化人的认同。
西方文明自有其精神特质,“一战”暴露了弊端,却没有完全摧毁近代价值观念。面对西方社会的危机,五四新文化人凸显中西文明的差异,却在很大程度上把这种差异归结为时代性。正如陈独秀所谓:“世界各国,无东西今古,但有教化之国,即不得谓之无文明,惟地阻时更,其质量遂至相越。”在东西对比中,陈独秀把西方文明置于“质量”较高的位置,但并未否定民族特质。他比较法、德文明时指出:“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在他看来,近代法国最足以体现这些价值观念,“法兰西人之嗜平等、博爱、自由根于天性,成为风俗”,又有圣西门、傅立叶等人的社会主义学说以解决贫富差距,调和社会矛盾;而德国“多数人之心理,爱自由爱平等之心为爱强国强种之心所排而去”。99他对法德文明心有轩轾,重视法兰西为代表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而对德国极端的“爱强国强种之心”怀有疑虑。清末梁启超等人身处救亡图存的语境中,文明观念带有国家主义色彩,一度视德、日为近代文明的模范。到五四时期,一些学者敏锐地重识西方文明系统,法、美文明的重要性迅速提升。陈独秀的主张当时带有理想化色彩,却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得到了证实。他的见解反映了五四知识界认知西方的深化,也显露了文明观念的多元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