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人对新语入华的“迎”与“拒”(6)
辛亥革命网 2011-04-24 00:00 来源: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作者:冯天瑜 查看:
留日学生彭文祖所撰《盲人瞎马之新名词》,更直指日本名词滔滔入华为灭国灭族之事,他攻击那些套用日本名词的人“恬不知耻”,并着力批评“支那、取缔、取消、引渡、目的、宗旨、权利、义务、卫生、要素、法人、文凭、经济、引扬、相场、切手、让渡、差押、第三者”诸词“不伦不类”,认为中国人袭用是“瞎眼盲从”,力主改新还旧。如认为应当废止来自日本的“取缔”,代之以古汉语禁止、管束;又主张将“场合”改为时、事、处,“第三者”改为他人,“动员令”改为动兵令,“打消”改为废止,“目的”改为主眼,“取消”改为去销,“手续”改为次序、程序,“引渡”改为交付、交出,等等。彭氏颇为欣赏日制新名词“辩护士”,他说:“余以为日本辩护士之名甚佳,非取之不可”,力主以之代替“大律师”这一中国名词。可见彭文祖也并未全然排斥日源词。彭氏还就“取缔”一词的来龙去脉及其不合文理,作了一大篇文章,其中虽多偏颇之见,却也不乏有价值的语源追溯和语义诠释,故特引述如下:
留学生谁不曰取缔规则,取缔规则,报纸亦无日不大书取缔取缔,政界中与学堂中无时不曰非取缔不可、非取缔不可。寻其义与夫来历,则茫然不知,咄!是何盲从之深也。殊此二字之魔力甚大,不独弥漫全国,响映大多数人之心理。大总统之命令文中,且备其位。民国二年六月某命令中,有“自应严加取缔”之句,永为将来史书中之一革命文章,其魔力诚可惊矣。虽然褒姒之得宠,由子弧人;取缔二字之见用,由於吾国现号称为大文豪之梁启超也。梁之文章中,新名词故多不可数,以《新民丛报》为嚆矢,是其建功於国之第一阶也,国人不可不佩服而宗仰者也。今言取缔二字之来源。先说取字,取字在日文中毫无意义,所谓接头语是也。如《左传》“翳我独无”之“翳”字,祭文首句“维万国元年”之维字,同无意思者也。此非据余一面之言,乃据参考者也。日本东亚语学研究会出版之小红本《汉译日本辞典》441页上格取字注下,明言此字加於他字之上,未有意义。凡留学日本者,其初未有不购一册者也,岂视而不见乎!日文中所谓接头语接尾语者,不可胜数,大半皆无意思者也。在吾国言接尾语,亦为数甚多。如呦罗吗等音,皆书不出字,仅表其状态耳。取字已明,兹再言谛字。据《康熙字典》,则缔者,缔结也,结而不解也。闭也。日文取缔二字,即取后二者之意思,而结而不解之意,即不放之意;不放之意,即与闭之意无何差别。再广解闭字之意思,即封锁也;封锁之意思,即禁止不许动也;禁止不许动之意思,即拘束也,管束也。所谓取缔规则,即管束学生之规则,自应严加取缔,即自应严加管束(禁止)。警察对于吊膀子之恶风,所谓非取缔不可,即非禁止不可。吾国人是何心理,偏嗜不伦不类牛蹄马腿之取缔二字,而唾弃光明磊落之禁止管束等字哉!咄,余欲骂之曰瞎眼盲从。殊大总统犹欢迎之,亦难言矣。
彭氏把日本名词畅行中国,归咎于梁启超一类“时髦领袖”的推动,这是夸大了文坛骄子梁氏的作用。其实,新语的涌现,究其根本,是新事物层出不穷的语文表征,决非单凭少数人的推动。当然,梁氏的生花妙笔,增添了新语的魅力,加强了新语传播的力度,也是不争的事实。彭氏的“痛恨”日本名词,与其痛恨日本侵华直接相关。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彭氏重版《盲人瞎马之新名词》一书,便昭示了这一意旨。然而,爱国主义激情毕竟不能代替理性的学术辨析,将对侵略国日本的愤懑转移到入华日本名词身上,既不合理,也不利于中国自身语文的发展。
外来新词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民族语言某种程度上的异化,而清末民初生搬硬套新名词,引起歧义、曲解的也不在少数,时人批评这种现象为“非驴非马,足以混淆国语”[3]。但日源汉字词入华的积极效应是主要的,而且,与语言异化相伴生的语言归化也在潜滋暗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入华的日源汉字词愈益转化为中国汉字文化的有机组成成分,当年一些人对“国语沦丧”(也即汉语异化)的担心,多半是杞人忧天。